爱的疗治与文学的疗治(贺绍俊)
李兰妮是一个文学的奇迹，这是最近几年才显现出来的。尽管她早在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并获得广东省新人新作奖，尽管她的长篇小说《傍海人家》、长篇散文《澳门岁月》等作品都获得好评，尽管她编剧的电视连续剧《澳门的故事》曾获得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但我也不会把她看成是一个文学的奇迹。奇迹是在2008年她出版《旷野无人》这本书时发生的，因为这是一本奇书，这与其说是一部文学著作，还不如说是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病历档案。但它又的确是一部文学著作，因为患者的作家身份使得这份病历档案具有文学的结构和文学的叙述。李兰妮的病患不可谓不严重，她既有癌症，又有抑郁症，严重的疾病并没有将李兰妮击倒，相反还成就了她的特殊的启蒙。《旷野无人》出版后，我曾说李兰妮是在做一项“伟大的启蒙”——关于疾病知识的启蒙。抑郁症在中国的患病率相当高，但因为人们长期对这种疾病的误解和偏见，使得绝大多数的抑郁症患者错过了治疗的良机。自从读到李兰妮的这本书后，我总是在关注着她的行踪，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坚强！这些年来，她的疾病不断地反复，她以柔弱之躯与疾病进行着顽强的斗争。而让我更为感动的是，尽管她经常在生死边缘挣扎，却仍然在持续做着她的“伟大的启蒙”。于是她又给我们创造了一个文学的奇迹，她完成了又一本关于她与抑郁症作斗争的书：《我因思爱成病——狗医生周乐乐和病人李兰妮》，这本书可以看作是《旷野无人》的姊妹篇。
《我因思爱成病》同样可以说是李兰妮作为一名疾病患者自建的病历档案，我阅读这本书后又增长了不少关于治疗抑郁症的知识。李兰妮在治疗抑郁症的过程中采取了“宠物疗法”。所谓宠物疗法，顾名思义，应该就是通过养宠物来达到治疗抑郁症的目的。据李兰妮介绍，尽管一些翻译过来的国外抗抑郁症的书中都提到了宠物疗法，但都没有详细说明，仅仅说一句“养宠物对抑郁病人有好处，建议试试宠物疗法”。李兰妮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尝试着宠物疗法。这本书详细记录了她进行宠物疗法的过程。因此，可以说这本书也像《旷野无人》一样具有一种填补空白的意义。李兰妮偶然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人在售卖几只小狗崽，她鬼使神差般地就买回来一只，从此这只狗就成为了她的医生，陪伴她度过了疾患的风风雨雨。在她抑郁症最为严重的时刻，她的神智已不清醒，用针管不断地抽自己的血，还拿起军刀准备切割自己的血管，就是这只小狗医生，爬到她的身上，扒拉她抓军刀的手，舔她的眼睛、舔她的脸，用自己的体温将她从冰冷的无意识中唤回人间。李兰妮详细记录了她偶遇小狗、训练小狗，以及与小狗相知相伴的全过程。这也就是她的宠物疗法的实践过程。可以说这是第一本详细介绍宠物疗法的中文图书，而且作者采用的不是纯粹医学的理论叙述，而是采用的充满生动性和形象性的文学叙述。
李兰妮对这两本关于抑郁症的“启蒙”书籍有一个准确的概括。她说：“《旷野无人》是学习面对死亡的功课，《我因思爱成病》是学习面对爱、感受爱、传递爱的功课。”也就是说，《我因思爱成病》所介绍的宠物疗法是一种爱的疗法。养宠物能激发起一个人内心的爱意，从爱出发，人与宠物才能建立起相互依赖相互信任的关系。爱，也许就是宠物疗法的根本。其实又何止于宠物疗法，在整个医疗过程中，爱应该是一剂非常重要的药物。这样的故事我们听得太多了，亲人之爱，朋友之爱，甚至是陌生人之爱，都在治疗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比如有的人用锲而不舍的爱终于唤醒了沉睡多年的植物人。但在《我因思爱成病》中所体现的爱还不一样，这是一种双向流通的爱，首先是爱的施予，然后才是爱的获取。当一只宠物来到李兰妮跟前时，激发起她的内心的爱意，她将爱施予宠物，而后宠物将加倍的爱回赠给李兰妮。另外这种爱是一种纯粹的生命之爱，不包含人类的社会内涵，因此与功利无关，与人情无关。这种爱对于病人来说更加没有负担和包袱。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忽略李兰妮的作家身份，这不仅意味着我们完全应该把《旷野无人》和《我因思爱成病》作为文学作品来读，而且还意味着在李兰妮与病魔作斗争的过程中，文学也成为了她的重要武器。李兰妮在这两部作品中裸露心迹。她还在10多岁的时候就受到癌症的折磨，疾病伴随着她的一生。她一直在与病魔作斗争，但她的治疗环境并不理想，因为她的亲人很忙，有的亲人也有病，所以她常常是孤军作战。按说她是很孤独的，然而她的精神又是很充实的，因为她的内心有一个文学的泉眼，不断涌出的汩汩泉水充盈着她的精神空间。文学使她具有一双审美的眼睛，她即使在最灰暗的日子里，也会去发现世界的美好和善良。她由此也在不断地反思自己的人生，对亲人有了更多的理解和体谅，她的生活信念更加坚定，她说：“末日到来之前，我们要做‘和平之子’。”如果没有文学，李兰妮的精神也许就枯竭了，心也许就厌倦了，生活的勇气也许就泄了。我突然发现，李兰妮在她与抑郁症抗争的实践中创造了一种新的疗法——文学疗法。文学就像是按摩器，抚慰着她的心灵，文学又像是排毒剂，祛除她精神上的焦虑和忧郁，这些不都是文学的疗治功能吗？因此以后那些关于抑郁症的医学书籍都应该重新修订，在辅助疗法的一节中加上“文学疗法”，李兰妮的实践还证明，文学疗法甚至要比光照疗法、饮食疗法以及宠物疗法这些公认的辅助疗法具有更显著的疗治效果。
作家李兰妮患上了严重的疾病，这是非常不幸的事情；但抑郁症患者李兰妮从小就喜欢文学，这又是非常幸运的事情。因为文学，李兰妮在这部介绍自己的宠物疗法的书中，才会把爱书写得这么深刻。事实上，古今中外的绝大多数作家都看重文学的疗治功能，他们用文学疗治人类社会的疾患和人性的残缺。李兰妮就是这样一位作家，她同时通过自己与疾病抗争的实践，拓展了文学的疗治功能。我们应该感谢李兰妮，我同时还要祝福李兰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