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读《西厢》——戏曲漫笔之四(计文君)
《西厢记》结束在长亭送别,莺莺送走了张生,张生走向长安。虽然有了约定,有了许多嘱托与眼泪,许多誓言与承诺,可莺莺和张生的结局,总让人觉得不会那么美好……
张生继续着求取功名的道路,草桥店,张生梦到莺莺赶来——如果说梦是现实中匮乏的反映,那么这个梦似乎说明,张生潜意识里渴望能带莺莺同行,当然这是个很难实现的梦想——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念头,故而,张生“惊梦”——“千种相思对谁说”,《西厢记》到此戛然而止。
《西厢记》的故事还能继续吗?
金圣叹说:“何用续,何可续,何能续?”
诚哉斯言!那个在普救寺西厢内发生的青春故事已经结束了,像梦一样美好,像梦一样短暂。这样的梦如何能不醒?张生与莺莺在《西厢记》结束时面临的困境,似乎是人类永远的困境,无论社会如何变迁,它似乎从未得到过真正的解决。
如果我们把普救寺置换成今天的大学,莺莺与张生之间的故事,立刻就变得通俗易懂了。毕业季,也就是分手季。为什么校园恋情如此脆弱?不是当事人的品质问题,也不是今天的现实太过残酷——现实从来就没有温柔过,现实自古以来就是这么残酷,虽然每个时代的青春面对的具体问题不同,有时是身份门第,有时是战争灾荒,有时是政治劫难,有时是房价物价异地……但青春与现实相撞的那一刻,青春必然碎成一片!
虽然青春幻梦的破碎是必然,但破碎之后却未必一定就意味着悲剧。这是两个完全不同层面的问题。让我们回到《西厢记》,张生与莺莺黯然分别之后的故事,不再是《西厢记》的故事,然而所有读《西厢记》的人,对此后的故事依然会抱有浓厚的兴趣。于是,便有不知名姓的人来续写张生与莺莺的故事,就连金圣叹也只能“今偏要续,我便看你续!”
续写者对于张生和莺莺,俨然是个粉丝,而且是“脑残粉”,天真得近乎蛮横地乐观着,自然是张生高中状元,皇帝御赐姻缘,“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团聚”,这是童话般的结局,当然,在公主和王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永远之前,一定还是要有番波折的,于是续写者就安排原来与莺莺有过婚约的郑恒来“争艳”,自然,郑恒不仅要败给张生,还要赔上性命——莫名其妙地撞树死了!金圣叹说:“何苦写至此?真为恶札!可恨恨也!”
这样的恶口味,不是真正的乐观,但在张生的那个梦里,蕴藏着浪漫主义乐观的种子。张生梦到莺莺追随他而来,莺莺的身后还有追她的人,张生在梦里,重提平生最得意的事——普救寺白马解围,他要再次拯救、保护莺莺。现实的压力在梦里依旧存在,但是主人公却比在现实中勇敢了许多。
仔细想想,“勇敢”这个词不准确——莺莺和张生,已经很勇敢了,至少他们是行动者,成就了自己焦灼的青春渴望,没有成为抑郁而终的怨侣,不用等着死后去变连理枝,双飞蝶,他们在自己最美丽的生命季节里,没有错过彼此。但他们显然不够疯狂。飞蛾扑火不是勇敢,是疯狂,他们都不是扑火的飞蛾。
我想,无论如何,飞蛾扑火般的疯狂爱恋,只能在审美层面予以肯定,这样的疯狂里,也有一种属于青春的蛮横力量,缺乏对人性的绵厚的体恤与宽容。《莺莺传》里给出了一个怀抱这样体恤与宽容的莺莺,自然也给出了一个忧伤的结局。只是《莺莺传》里的张生的“忍情”之论,实在让人无法忍受。莺莺怀抱深情给他写信,张生虽然“肠断萧娘一纸书”,却同时对知道来龙去脉的好朋友说,像这样的天生尤物,“不妖于人,必妖于己”,他没有降服这样能“为龙为螭”尤物的德行,所以“忍情”。元稹发表这番高论,还让听到的人对他钦叹,实在有些讨厌。这种以否定对方和自己经历来获得解脱的方式,委实不敢恭维。
由此看来,《西厢记》“草桥惊梦”何等高妙——张生醒后的那轮晓月,照了张生,照了柳永,照着一代又一代的青春与离人……
《西厢记》是关于青春的寓言,是古雅深沉的“致青春”——它让我们想起,年轻时,我们遇上的某株正在开花的树……
作者为现代文学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