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克拉克的宇宙全史(吴岩)
阿西莫夫的人类全史建构在传统的文学领地,以人为核心,克拉克则要穷尽时间与空间的所有历史
20世纪30年代,美国科幻作家阿西莫夫尝试构建人类全史。他写了整整三部,分别是《基地》、《基地与帝国》和《第二基地》,后来合称《基地三部曲》。这一尝试获得巨大成功。虽然三部曲并未声称完结了整个宇宙和人类的命运,但小说所提供的一种决定论的历史观和人类的发展前景,其实已经完结了历史的所有部分。此后,有关人类全史的构想仍然打动着科幻作家,像海因莱茵在同时代也创作了未来历史的种种年表和细节。但这些行动都不能超越阿西莫夫。毕竟,未来历史仍然是人类历史的一个小的片断而已。
上述状态一直延续到1968年。这一年,阿瑟·克拉克跟库布里克的电影《2001:太空探险》问世。第二年,同名小说正式出版。有关人类全史的问题获得一次全新的突破。这一次,克拉克仅用了一部,就涵盖了阿西莫夫的所有内容,且远远超越了阿西莫夫的人类学视野。
说《2001:太空探险》超越了阿西莫夫的《基地三部曲》,主要是指它补全了《基地三部曲》中缺失的人类起源部分,更增加了人类的终结篇章。
小说从原始人类的产生讲起,到人类被羽化成一种新的非人生命结束。作家只在全史中选取了四个点,就把整个问题彻底讲清。如果说阿西莫夫的人类历史是处于自我管制和自我发展的小圈子之中,那克拉克就是把人类放在了宇宙大家庭的相互关系中。通过黑色巨板、虫洞通道,人类被彻底并入宏大的宇宙世界。如果说阿西莫夫还是希望在传统的文学领地建构科幻小说,把人作为作品的核心,那克拉克的雄心则瑰丽无比,他要穷尽时间与空间的所有历史。在这里,人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比较阿西莫夫和克拉克的两个全史作品还有其他不同方法。例如,如两个人都看到了时间的重要性,但阿西莫夫处理的是古典牛顿式时间观之下的时间,他通过对人类历史的缩放,把3万年黑暗减少成1千年,大自然的时间流逝是单一坐标系的,是恒常的,只不过为开明的民主留下更多可能性而已。但克拉克的时间操作则既有古典牛顿式时间观念,更有爱因斯坦相对论式的时间观念。在两个人共同关注的心理学特别是变态心理学方面,阿西莫夫采用了进步主义和超心理学的灵能论,而克拉克则采用了人工智能心理学和非理性的宇宙不可知论。
很难说文学作品一个比另一个好。要看阅读者的个人偏好。我不想在这里让阿西莫夫迷失落,我只能说对我来讲,克拉克比阿西莫夫更合胃口。我喜欢克拉克散点式的小说构造,这点不像阿西莫夫故事的那种平铺直叙,他具有克制力的、短而刚性的语言,跟他所想展示的宇宙的非人性神秘莫测也相互吻合。记得有一次我跟江晓原教授聊天,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中国科幻作家都喜欢克拉克。我说这点很简单,大家是被他的语言迷住的,是他所提供的那种玄妙的话语方式打动了大家。
众所周知,克拉克跟阿西莫夫同属科幻大师和科普大师,阿西莫夫的重要特征是著述丰富、涉猎面极端广阔。但在科幻生涯中,克拉克却有一个对方无法匹敌的绝对优势,这个优势来源于1945年他给《世界无线电》创作的短文《地球外的中继——卫星能给出全球范围的无线电覆盖吗?》。恰恰是在该文中,克拉克严肃地讨论了卫星通讯所可能使用的频段、卫星高度所能实现的空间覆盖度、设计了通讯所必需的天线的类型、计算了卫星的功率和能源,他甚至在自己的文章中讨论了如果出现星蚀现象,将怎样保证通讯的正常运作等问题。正是这一文章给后人的相关研究提供了全方位的指导。也正是由此使克拉克的头上增加了未来学家的桂冠。敏感的商家没有放掉两位大作家这个小小的差异,极尽可能地使用它进行宣传。任何人都能看到,所有克拉克的作品的勒口、腰封上都会谈到作者的预见力,而克拉克自己也心领神会地在前言和后记等文字中历数小说里哪些部分最终能成为现实。
认真阅读这些序言或后记,读者可以发现,作者不是简单地声称自己怎么怎么能成功,他更会谈到哪些地方的推测“过于保守”或者“根本没有摸到发展的脉搏”。而所有这些,都能表现出作家克拉克的个人风范。
《太空漫游》系列所具有的东方神秘主义情调,是区别于其他英美科幻的动人之处
有多少人知道克拉克对中国科幻产生过多大影响?
虽然中国大规模引入克拉克的作品是在粉碎“四人帮”之后才开始的,但这些作品立刻对作家们产生了巨大影响。像刘慈欣、星河、韩松和我个人等,都曾经为克拉克作品的风采所迷倒。在一次中央电视台最近对刘慈欣的采访中,让他推荐他所喜欢的科幻作品,他提供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太空探险》(《太空漫游》的早期译名)。他说,他恰恰是在高考志愿填写的当天看到了这部作品,而那一天,他彻底被深邃的宇宙迷住不能自拔。一部小说能让读者忘掉将要决定一生的高考,算是够重要够伟大的了吧?科幻作家星河也曾经说过,对克拉克的小说,他能对所有情节如数家珍。这些人的家中,都保存有英文版《太空漫游》,他们会在写作中随时翻阅。
《2001》出版之后,克拉克本来是不打算为其后续的。“但读者每天都会给我一大迭信件,期待谈谈之后的故事”。这刺激了作者的写作欲。20世纪80年代以后,克拉克为小说撰写了三本续集。为了使自己的续写跟其他作家的续集有所区别,克拉克没有采用通常续集创作的那种时间延续法,而是别出心裁地创造了一种部分重叠、逐渐放远的续集设计,这使小说的后续看起来跟第一集之间有一种逐渐放大,若即若离的涟漪效果。就像水塘中一枚石子所产生的那种来回震荡,人们会在阅读续集的时候不断回归第一集,与其中的故事进行交叉印证。同时,由于在续集的创作过程中世界秩序发生了许多变化,这些涟漪在震荡中也会轻微地走形,这更让整个小说系列看起来回旋起伏,跌宕交织。读者如果能配合创作时代的真实历史去阅读这些续集,更会感到回味无穷。
《太空漫游》系列是科幻界的瑰宝,无论是欧洲、美洲,还是亚洲,无论是在英国、美国、俄国、日本,还是在中国,都有许多学者研究这一系列。在英语国家的词典中,《2001:太空漫游》已经成为一种固定用法。
在探索《太空漫游》系列小说的过程中,我个人也体会良多。给我感受最深的除了上述各个部分,还有作家对智慧生物怎样从肉体走向心灵,从物质走向精神过程的大胆推测。而不少批评家指出,小说所具有的东方神秘主义情调,则更是使它区别于其他英美科幻的动人之处。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克拉克的这个小说系列,特别是许多铁杆科幻迷或电影迷,对后三部续集的吐槽不可谓不多。我同意他们的看法。小说开篇所展示的那个宇宙全史,已经宏大得无法继续拓展,后面的三本充其量只是在补充第一本的相关细节而已。而且,由于作者的面面俱到,反而使前面一些具有超越性的线索变得现实,这在一定程度上使故事落入俗套,消解了神秘感。
感谢世纪文景第五次在中国出版克拉克的《太空漫游》作品系列。这次精装的四卷,形式和内容俱佳。翻译上博采众长,译者和编者都做了很多研究工作。这一轮的印刷、装订和编排方式也显得大气和空灵,字距和行距适合阅读,这样的设计,能使阅读者引申出许多超出文本之外的思考空间。
我至今保留着克拉克跟我个人之间的数轮通讯。这些通讯显示出我是中国科幻读者中第一个跟克拉克建立联系的人。在他早期给我的信中,他曾经写过,他要撰写的最后一本《太空探险》作品叫《20001》。但是,在真正出版的收官作品封面上,却仅仅印刷着《3001》。看来,即便对于克拉克这样的预言家来说,想要呈现遥远的万年之后的人类世界,也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克拉克在最后的关头退却了,他没有硬着头皮让自己走上一个无法返回的道路。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百感交集。我为自己失去了观望万年之后全新世界的机会而沮丧,更为作家敢于在自己能力所不及的当口说“不”而心悦诚服。
直到今天,我还会时常拿起小说的最后一卷翻检,试图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看看作者是否仍然在这些字里行间留下了那种建立万年历史的雄心的痕迹。我相信,即便只是些蛛丝马迹,也会非常引人入胜!毕竟,这套丛书至今还是人类曾经创作的宇宙全史中最伟大的一部!
(本文作者为科幻文学研究者、科幻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供图/小艾
《太空漫游》四部曲
[英]阿瑟·克拉克 著
郝明义等译
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