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警世 而且醒人(白烨)
杨志鹏由小说家改行做文化商人,已近20年了。新近,他以厚重异常的《世事天机》(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年5月出版)一作,杀了一个漂亮的回马枪。这部给人意外惊喜的长篇新作告诉人们,杨志鹏这些年的文化商旅做得很成功,也颇有心得,更为重要的是,十数年的商旅人生,给他带来了别人所没有的特殊的人生历练和异样的生活体验,使他的小说创作有了鲜活而丰盈的素材、浑朴而厚实的内涵。而这一切,因为确属独一无二,所以十分难能可贵。
由书名“世事天机”望文生义,人们多半会以为这是一部揭悉什么世间天大秘密的作品,但实际上作品由一桩文化景观项目开发与建设的案例,如实描写了理想与欲望的冲突、文人与官商的博弈、艺术与资本的较量。如有涉嫌“天机”的,只是不时现身作品的藏传佛教高僧班玛大师的只言片语,都是劝导人们减敛欲念,一切随缘。因此可以说,《世事天机》是循着时代病象寻绎内在病灶,是透视社会问题与直面人性痼疾的文学写作。
《世事天机》里的第一主人公——《灵北开发报》总编辑黄嘉归,出于一个文化学者的理想与勇气,毅然辞去报社总编辑的职务,自建灵北达迅旅游开发有限公司,意在对灵北的空山进行文化风景的系统开发,作一篇文化艺术与经济开发完美结合的大文章。这样一个创意项目,既给寻求景观设计场地的著名华裔艺术家夏冬森提供了施展才华的最佳舞台,又给寻求资本与文化联姻的民营企业家郑仁松提供了资本运作的近水楼台,也给期待项目开发借以招商引资的灵北开发区政府提供了做出政绩的极好机遇。因为契合了多家的需要与利益,一个看似超常又超前的文化创意项目,就在现实中的灵北开发区落地生根,开始实施。但是,问题也正出自于不同的欲望追求与利益诉求,在项目的进行之中逐步显现其错位,突出其矛盾,加深其冲突。先是夏冬森制作的老子影像等艺术景观,遭到不懂艺术的文化官员的强烈质疑,继之是主要参股的外国商人因遭受经济风暴影响不能继续投资,接着又是景区的农民不满安置和不甘寂寞寻隙闹事,最后又是景区发生了蹊跷的火灾事故,开发区政府在梁大栋的授意下借机封了景区的大门。随之而来的,还有外籍投资商人宋随良反过来向法院诉讼黄嘉归的手续不规范,等等。一个看似宏伟又美丽、对大家都有利的文化景观项目不仅多灾多难,而且难以为继。既无计可施,又心力交瘁,无奈中的主事者黄嘉归只好求救于自己的师父班玛大师,在得到他的重重点拨之后,终于急流勇退,远离了红尘,皈依了佛门。
经由灵北空山文化景观项目的起起伏伏,作者让不同角度的参与者各尽所能,尽情表演,但让人为之惊异的是,所有参与者由各自的立足点出发,从不同的路向走来,但却走向了同一的归宿,无一例外地都被利益所控制,被欲望所束缚,被权力所绑架。合作开发商郑仁松为了得到政府的配套资金,必须“拿下”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梁大栋,先是向梁大栋在职读博的博士导师赞助了20万,后又花50万弄来陪睡的女明星,梁大栋不露声色地一一享用之后,便给郑仁松暗中开了绿灯。从此,商人与官人便以钱与色的交易、钱与权的置换,成为相互利用的利益共同体。黄嘉归的女友周时迅,受报社委派去郑仁松开办的游戏厅对其非法经营赌博机进行调查取证,不料被郑仁松的手下打伤致死,商场上的合伙人成为了情场上的刽子手。黄嘉归未就周时迅之死向郑仁松讨还血债,郑仁松却在喝酒庆幸中中毒而亡。为了尽快办妥灵山规划手续的审批,使开发项目得以延续,黄嘉归不得不去求助于文化商人刘立昌等,不惜花费重金以各种方式贿赂梁大栋……在这里,空山的文化景观项目能否最终成功,关节点都在于身为开发区掌门人的梁大栋是否被“伺候”舒服了,“照顾”周到了,而这个梁大栋却是欲壑难填的无底洞。无论商人、文人,还是学人、艺人,为了自己原初的正当目的,都不能不去接近、讨好当权的,用尽曲意逢迎之高招、极尽投其所好之能事,无形中也使自己成为帮凶与帮闲,走向自己意愿的反面。事业建设与产业开发,何以都走向了权钱交易,不同的人们何以都陷身于纸醉金迷,这种殊途同归的诡异现象很令人为之惊异,更引人深长思之。
空山文化景观开发项目一出台,就像是打开了一只“潘多拉的盒子”,群魔乱舞,灾祸频出,让人应接不暇,令人无可奈何。这种理想总被欲望裹挟,事业总被资本绑架的情形,能有解有救吗?能加以避免吗?如许严峻又重大的问题,作者并没有给出自己应有的答案,或者说作者并没有在制度调节的层面上给出方案,但他却从个人自制的角度,提出了自己的一些思考与办法,那就是从佛学智慧中汲取营养,在人性伦理上回归于自然。作品中黄嘉归的佛学师父班玛大师,在关键时候的排难解纷,正是作者为着济世和救心请出的高僧大德。他对黄嘉归所言的“认识自性”,“凡夫即佛”,所谆谆告诫的“念头起时,不执不敬;念头去时,不追不随”,“断得我执,生起一切利他之心”,在启发红尘中人看清纷乱的世事、把握迷失的自己上,确如一颗颗救心丸、一服服清凉剂,给人醍醐灌顶般的撞击与警醒,让人反观现实,翻然醒悟。有了班玛大师身影的时隐时现,以及他的醒世箴言的不时回荡,《世事天机》便多了一种精神的依托,思想的含量,同时也使缭乱的红尘俗世闪现出一丝精神的游动,一抹希望的亮光。
杨志鹏在时隔近20年之后写作《世事天机》,显然是有感而发,有备而来。看得出来,关于世事世态,他有太多的复杂感受需要抒发;关于人性人情,他有太多的深切感悟需要表达。而数十年来多方面的积累与沉淀,既使他在世事经见上与人性观察上,有了扎实的基础与深刻的洞见,更使他的艺术想象与文学表达立足于丰厚的现实土壤,笔下的一切既深接地气,又葆有元气,还卓有灵气。在他的生花妙笔之下,人物个个血肉丰满,栩栩如生,事件个个意致丰沛,荡气回肠。尤其令人过目难忘的,是作者笔下的那些知性女性,如周时迅、马可、卜亦菲、欧阳玉娟等,都属才貌出众的女中佼佼,却又各有各的风采韵致。她们以女性智者的冰清玉洁,反衬出男性世界的混浊不清。还如佛教高僧班玛大师,若隐若现,亦人亦仙,要言不烦的佛语箴言,无论开人鸿蒙,还是启人心智,都发人深省,引人警醒。在一部作品里,既能描画出一群出污泥而不染的动人知性女性系列形象,又能塑造出一个出没于尘世与佛界的教人行仁向善的高僧大德,杨志鹏显现出来的,不只是他看得见的心娴手敏,显然还有一种深藏不露的慧心灵性,而这种独特的艺术造诣在当代作家之中委实并不多见。
一部直面当下人生的作品,既能让人反观社会现实中的病象与问题,又能让人寻思人情流失与人性迷失,读之令人怵目惊心,读后让人革面洗心,真的是“多乎哉,不多也”。由此,杨志鹏的这部《世事天机》,便显示出了它颇不寻常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