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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西厢》——戏曲漫笔之一(计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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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人民政协报
作者:计文君
发布时间:2013-07-17

  《西厢记》在金圣叹眼中,是“第六才子书”,前面五位同侪是《庄子》、《离骚》、《史记》、《杜诗》和《水浒》。可惜他生前只完成了《西厢记》和《水浒传》的评点,也幸亏他肯从后朝前评,因为前四部的好处,纵然缺了金批,也不至于被湮没,而《水浒》与《西厢》,若无金批,只怕在后人眼中,这两部书的面目,与今日或会有所不同。

  相比较而言,金批《水浒》又比金批《西厢》名头要响,好歹《水浒》写的是英雄好汉,天罡地煞,也算自有一番慷慨豪迈,悲怆苍凉,《西厢记》写的实在是个小故事,穿越一点说,普救寺西厢内发生的故事,不过是张生和莺莺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不影响主旋律。这样的一个小儿小女的青春情爱故事,世人所谓的“淫书”,何以入了金圣叹的法眼?

  金圣叹自己这样解释:“圣叹有才子书六部,《西厢记》乃是其一。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手眼读得。”

  少年时读《西厢》,遇到的就是金批的本子,只是对那些啰哩啰唆的批语很不耐烦,也不大看得懂——语句倒还明白,意思却是糊涂的,譬如上面引的那段话,实在不知所云,就都跳过去,只看王实甫写的句子,觉得满目锦绣珠玉,字字嚼得出香味。

  如今再读,虽然《西厢》原文依旧是“沁梅香可嚼”,但参校金圣叹的批语评点,《西厢记》的味道于是变得丰富、醇厚。《西厢记》的确可以当做《史记》来读,写人物形容毕肖,声闻在耳,不假一辞,褒贬透纸。至于金圣叹点出的“目注此处”,笔下写从别处迤逦写来,及到此处就停住,不直接说出来,而让人从文章中“瞥见”——这种笔法,不仅构成了文本叙事的摇曳美,同时也生成了含蓄蕴藉的诗性——诗是指向月亮的手,而不是月亮本身。

  把《西厢记》当做《庄子》来读,就算有金圣叹的提点,多半也定要到中年之后,才能做得到。《西厢记》是一个是关于诱惑和沉溺的故事,满纸的香艳旖旎,豆蔻年华读来,应如87版《红楼梦》中“双玉读曲”的画面:芳树下,落英缤纷,花映人面,人面如花,一册《西厢》,读的人自然会成为“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诱惑越发是诱惑,沉溺只会更沉溺。最基本的理解,《庄子》说的是解脱,是超越——《西厢记》是反面的《庄子》。少年时自然不懂,风月宝鉴是要从背面来照的。《西厢记》是正照风月宝鉴,而《庄子》是反照风月宝鉴。金人瑞读《西厢记》的手眼,一如风月宝鉴。人过了中年,翻过跟头的,再看《西厢记》,依旧活色生香,却已然是镜花水月了。

  少年时,从未想过张生与莺莺的结局——虽然也知道写团圆的是别人续的《西厢》,王实甫的《西厢记》只写到张生与莺莺离别就住了。离别固然惆怅,但却觉得幸福是在握的,至少是可期的——那时,还看不到人性深处的诡谲变幻,换了眼目,再张望,人性是一口望不到底的深井。

  张生和莺莺的结局究竟如何?

  王实甫在《西厢记》里没有说,莺莺在“哭宴”一折中,长亭送别张生,曾经吟出一首诗:“弃掷何足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这原是元稹的《莺莺传》中莺莺另嫁他人、张生也娶妇别家之后,张生偶遇机会,想再与莺莺见一面,莺莺不肯见,派人送出了这么一首诗。故而这首诗在《莺莺传》里是通的,合情合理,放在《西厢记》“哭宴”一折里,却显得古怪——莺莺何苦如此说?

  也许莺莺和张生,在分别的那一刻,对他们这段“西厢之爱”的未来,心里都是清楚的。故而,《西厢记》的最后一折,是“惊梦”——张生草桥店梦见莺莺,惊梦而醒,旧愁新恨连绵郁结的张生,继续自己前往长安的路程。

  《西厢记》在结尾处,成为寓言。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过这样一段话,“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子心死。夫人作文章,欲天下后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后代称赞之也。……誉人而不得其实,其去毁也几希。但云千古传奇当推《西厢》第一,而不明言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自有《西厢》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是作《西厢》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而今死矣。”

  这番话里有奇绝的想象——千古文章成为作者灵魂的载体,在时间之河中悬浮,等待着后来者用理解来打捞。金批《西厢》,着意与后人周旋,不知道后人的理解,能否让金圣叹“心死”。这种“心死”,该是何等美好的一种沟通际会、释放与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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