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喜唱 哀而不伤(韩晓征)
作家方方最新力作《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自发表和成书以来,受到广泛关注:主人公涂自强乐观勤奋,从湖北贫苦山村考入武汉的大学,依靠乡亲们捐赠的零钱和自己一路打工勉强凑齐头一年学费,继而勤工俭学以完成学业;临近毕业,父死母病,只好放弃考研的理想出路,为生计疲于奔命,终于积劳成疾,安顿母亲寺院养老,随即悄然而逝。
题目虽说叫做“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耐人寻味的是,通篇并没有多少直接写所谓“悲伤”的地方,恰恰相反,倒是运用许多笔墨,来写涂自强的乐观——对乡村生活的温馨回忆和对大学生活种种满足愉悦、欣喜庆幸之情……然而读者在读过这些乐观内容之后,却又不由自主地,为主人公,或者为自己,感到悲从中来。
比如,写涂自强的少年生活,说他有个饭后立刻喝水的习惯:
“学校早餐大多就一个馒头,吃不饱。采药说,吃完就喝水,馒头在胃里泡涨开,就会饱。涂自强听信采药的话,于是每天饭后要喝一茶缸水。喝水后果然有强烈饱感。采药说那话时,他俩刚升到初二。”
作者并不曾直言乡村的学生娃生活多苦,而是写了涂自强回忆自己与初恋女友采药的温馨一幕,平实地对此加以表现,读者读来,却不禁心酸。
比如,写涂自强对大学的生活条件感到满足愉悦,因为处处都是与自己在乡村的小学或者初高中生活作对比:大学宿舍天花板不漏雨,他感到满意,因为在乡村学校曾经有过“下雨的时候床铺被淋湿”、“桌子上的书会被水渍浸染得看不见字”的经历;洗漱间和厕所都在同一楼层里,也让他感到满意,因为高中时候上厕所还要跑好远的路,以至于一年冬天他拉肚子起夜,被冻得重感冒,落下了受凉即咳嗽的病根(涂自强最终死于肺癌);甚至是,上了大学之后再没有长冻疮,也使涂自强高兴,因为进城之前,他的手脚年年都长冻疮……
对城里人司空见惯的生活条件涂自强皆报以满意和愉悦,这种白描式的写法本身,就是一种对城乡差别的无情揭示——农村读者会产生共鸣,城市读者则多半会为之唏嘘。
再比如,涂自强常常欣喜庆幸:“大家对我这么好,我反而觉得上天待我不薄”。
徒步去县城的路上,当那家女主人表示只需帮助她把山上的树枝拖下来,就能“吃饭不要钱”的时候,涂自强“一听大喜,忙不迭说,那是最好”;在建筑工地,当老板说“你是个好娃,我不会亏你。我给你最高的工钱,伙食费也免了。也算表彰咱山里娃上大学”的时候,涂自强“心情愉快,觉得这世界真是太好了。他遇到的人都这么好”……不仅是打工的路上,还有涂自强大学里的老师、同宿舍的室友、食堂里的大师傅——除了工作后碰到的一个不付工资的老板之外,几乎所有涂自强遇到的人,都是温良的、善意的——可是,为什么涂自强还是堕进悲伤之中去了呢?
涂自强生性的乐观向上、积极进取,所遇多是好人等经历,使得小说营造的情感漩涡,把读者一步步带入了对于青年命运和社会公正等问题更深刻的思索之中。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谈到小说写作时候曾经表示,“小说是印象,是呈现,而不是说理,不是评论。”
《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里面,作者没有说理,没有评论,而是扎扎实实呈现着涂自强的种种印象和感受,许多地方,明显融入了作者自己的切身体会,读来真切可亲。
记得方方有一篇题为《少年往事》的散文,里面提到小时候一件很大的乐事,就是逢年过节由母亲领着,到街上去看灯,结尾的时候说:“其实现在想想在那样的夜晚,被母亲牵着手,走上很远的路,有时还顶着风,去到远处的街上看灯,真的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此刻的心中涌动。只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电灯而已,却给少年的我们带去了那样多的快乐,那是一种怎样简洁的生活和单纯的兴意呢?但它留在心中的韵味却是这样的绵长。只要在日历上看到那日子,仿佛想都不用想,少年时代的灯便和母亲的笑意一起在心里亮了起来。”
表现涂自强编织心中梦想的时候,方方则先写了涂自强痴迷于武汉的夜景,痴迷于那些璀璨灯光:“他想,我的理想就是这个样子呀。它就是这花团锦簇的光芒哩。我赚钱,就是要让自己到这璀璨的灯光里生活哩。”
那璀璨灯光是涂自强梦想的象征,也是作家方方将自己的童年欢乐记忆投射于主人公悲剧命运中的一抹意味深长的亮色。
朱光潜谈到“悲剧”的时候曾经说过:“对悲剧来说紧要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而是对待痛苦的方式,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引起我们快感的不是灾难,而是反抗。”
“涂自强想,是呀,这就是命运。我的命运!但我一定要与它斗争。”对生活的阴霾,涂自强总是报之以明朗的微笑;对命运的不公,涂自强总是以更勤奋和更克己来抗争。
方方的情感是克制的,笔墨是俭省的。然而正因其克制,才有读者被感动得难以抑制地痛哭失声;正因其俭省,才给了读者很多的想象和生发的空间。方方是深得欲扬先抑、以一当十之妙的。
我国的古典诗歌向来有“哀而不伤”的美学风貌;民间曲艺中也有“悲歌喜唱”的传统。方方融这两种精髓于《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写作之中,读者只有读书得间,才能从中体会到那喜中之悲,进而体味那冲出个人悲伤的,带着时代烙印的,更深邃更广远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