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性中的个性(白烨)
王蒙的长篇小说《这边风景》(花城出版社2013年4月出版),写于上世纪70年代,描写的是上世纪60年代新疆的生活,直到今天才正式出版发行。可以说,这部作品有着标本性意义。这主要表现在,它近距离、高密度地反映了新疆的“四清”与“文革”的前夜,记述了特别的政治气候中的社会生活,弥补了这一时期现实题材写作的薄弱与不足;另外,它反映了王蒙个人写作的成长、进取与“涅槃”,也即王蒙自己所说的“中段”风景,在“带着镣铐的跳舞”中,既表现出现实主义手法的成熟功力,又透露出他不囿于现实主义手法的某些端倪。
在王蒙写这本书的那个时代,文学写作有着那个特殊时世所特有的惯性。从整体上看,那时有一个难以违拗的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写作潮流;从他个人来看,可能还有一个从《青春万岁》顺势而来的写作走势。这两个东西交织起来,可能会形成一股惯性的力量,提示并告诫人们哪些东西是流行的,哪些东西是可行的,哪些东西是不行的,从而构成一种规则和潜规则,有形和无形地影响着作家的写作。《这边风景》带有那个时段的社会的和个人的某些惯性。比如说作品把“四清运动”作为描写重心,比如说始终在火热的斗争中描写伊力哈穆等主要人物……因为这些惯性的作用,作品中如伊力哈穆这样重要的正面人物,都显得性格上比较单向,成长性明显不够。如许这些,应该说都跟惯性不无干系。
然而,让人感到惊异的,是王蒙在惯性氛围中表现出来的写作个性,或者说是超越性与突破性。这跟他写作立足点的彻底下移密切相关。读《这边风景》,能清晰地感觉到作者叙事的如数家珍,以及字里行间的激情奔涌。王蒙不仅忠实于生活,而且挚爱生活,完全投入生活,他是一个小说作者,更是一个生活的歌者。写《这边风景》,他并非是生活的旁观者,或生活的记述者,他是在写朋友,写家人,写自己。那个伊力哈穆,在基本视觉上几乎与作者合而为一。因为是这样一种身心融入的写作,所以作品表现出了一种十足的地气和盎然的生气,在社情、政情之外,更多地表现了民族的风情、地域的民情、美好的人情。这些部分,生机勃勃,生气充沛,构成了作品里最为斑斓多姿的华彩乐章。
民族风情方面,如新疆人说话,华丽中不无饶舌,饶舌中不无幽默。地域民情则如维吾尔族人的吃面、打馕,其中有一处写打馕,从炉灶、和面依次说来,津津乐道,足有几千字之多。美好的人情,更多地表现于维吾尔族的女性,如雪林姑丽、爱弥拉克孜等,都写得形神并茂,格外动人。雪林姑丽为人温柔贤惠,一句“别人不用你,你就再回来”的嘱咐,让小说人没齿难忘,也让读者动情动容。如此的敞开胸怀,真诚待人,不能不让人在心里倍感温暖。爱弥拉克孜清纯可人,别人求爱的一封信,让她感动万分,而她也以自己的善良而纯洁的爱情,使爱她的男人在迷途中幡然悔悟。被人们看作是缺爱少情的时代,却不断有情的暗中涌动,爱的涓涓流淌。这是生活的真实一面,也是作者的善意发现。从衷心地、深情的歌吟来看,《这边风景》可以说是《青春万岁》之后的“新疆万岁”、“伊犁万岁”。
通过细读,作品还有很多具有超越性和预见性的人物刻画与情节描写。如对库图库扎尔和麦素木之间权钱交易的描写,一个想送礼,一个想收礼,本来一拍即合,但又不愿太显露,就暗中走夫人路线,把权钱交易的勾当弄得滴水不漏。因为有共同的利益,密切的勾搭,两人越来越走向了相互绑架的歧路。这种对当年行贿受贿丑行的描写,感觉既敏锐,文笔又微妙,正是对官场文化隐含问题较早的深刻洞察与无情揭露。还有作品中对极左思潮的抨击与极左人物的描画,也堪称痛彻淋漓,入木三分。正是这种对于极左影响的深恶痛绝,才使得王蒙在劫后复苏的新时期,写出一系列有力度、有影响的反思文学力作,成为反思文学的先驱性代表作家。可以说,新时期中意气风发的王蒙,正是经由这部《这边风景》,在“文革”期间完成了他的在文学上的重要“涅槃”。他在后来的小说创作中充分展示出来的触觉的敏锐性、反思的深邃性、叙事的反讽性、语言的思辨性等,都可以在《这边风景》里找到一些或显或隐的迹象。
无论是对于过去那段社会历史的真实反映,还是王蒙个人写作与文学运营上的状态写真,《这边风景》都是无可替代的重要小说文本。我觉得有所不足的,是他后来在整理旧稿的过程中,把现在才有的一些语词加了进去,如有一处说到后来的“微博时代”,甚至还提及“唱红歌”。这样的一些当下性语词,嵌入其中,势必影响了作品写于上世纪70年代的原生态性。这样的一些有着特定时代标识的语词,完全可以用在小说正文之外的“小说人语”里,如果作这样的处理,当会在阅读的真实感与历史感上更为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