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正当时|乔叶:以文学的方式描绘出富有价值的生活图景
以文学的方式描绘出富有价值的生活图景
乔 叶
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
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
作为作家,我主要谈一谈自己的创作。还是从《宝水》谈起吧。《宝水》的创作开始于2014年,在2014至2024年间,“新时代文学”是文学界的高频率词汇,可能因为《宝水》的创作正好是在新时代文学期限里,并且和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发表重要讲话的节点同频,很多媒体会问我如何认识时代和创作的关系。我认为,文学创作必然跟时代有着密切关系。即便写很久远的唐朝的事情,也反映着一个作家对时代的看法,所以有“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观点。时代一定会渗透在作家的作品中,也渗透在作家的整个创作活动中。其实“时代”和“时代感”两个词也有着微妙的区别,它们都是非常有弹性的,作家对它的理解也应该是很开阔和丰富的。比如《百年跫音》,这部书是我来北京后参与的一项很重要的工作,作家们对百年党史深刻的认识、精彩的呈现,使《百年跫音》有一种很鲜活的时代感,这部书成功证明历史感和时代感可以很好地融合。
我写《宝水》之初并没有预设一个宏大的主题。我觉得也不必预设。因为这种背景性的东西不用考虑就存在着,我们都沉浸于其中,如河流汇入江海。需要考虑的是怎么在江海中取一杯水。只要我们取到了最适合自己的那杯水,那这杯水里自有江海。也就是说,只要选好了小,小中自然有大。所以,如果一定要说《宝水》和乡村振兴这种宏大主题的关系,那我想说的是:可以说,因为要写《宝水》,从而必须触及到宏大主题。而不是因为想要触及宏大主题,所以才去写《宝水》,就是这样一个关系。
这么多年来,我写作的内在动因一直在发生着改变。曾经以为写小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后来以为写小说就是写故事,再后来以为写小说就是表达认知,直到近些年,我觉得写小说本质上就是在写自己——写“我”。时至今日,这个“我”由以前的“小我”已在朝着“大我”的方向和境界逐渐拓展,并同步呈现在了作品中。“我”这个世界浩瀚庞杂,阡陌纵横,其中最有意思的是情感。曾有人问我:你认为思想性与可读性哪个更重要?我说我选择情感性。作品中的情感在我看来至关重要。不论创作什么主题,归根到底是人学,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人的情感复杂、人性复杂。
《宝水》最初的写作动因是我朴素的乡村情感。乡村情感很复杂,有很多事情令我困惑,这种困惑从小一直伴随着我,即便我长大以后离乡村越来越远,但是这个困惑却一直存在内心。《宝水》中的地青萍心怀着福田庄的儿时记忆生活在宝水村,以对宝水村的点滴认识来理解儿时的福田庄,某种意义上,我也是一样。写作《宝水》的过程对我而言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地回望来时路,从而由“小我”逐步走向“大我”的过程,我渐渐解开了曾经的困惑,渐渐明白了乡村的人们为何如此。在深度探照自己乡村经验的同时,情感世界的宽度厚度也获得了有效增长,“我”也获得了比以前更大的整体性。
为写作《宝水》我常常去“跑村”和“泡村”,做了大量采访和素材准备,发现这种复杂的乡村情感很多人都有,甚至有些从来没有乡村经历的人也会有,这是很有意思的。城乡之间频繁的流动和边界的变动,让人们普遍拥有了一种城乡混合叠加的复杂体验。很多人心里都有一个不是地理位置上、而是精神思想和情感上的城乡结合部,这个情感向度很丰富,促使我不断地深入思考。思考越多意味着写作难度越大。2014年之前我就想写《宝水》,之后在各种机缘之下,2014年开始动笔,直到2022年才完成。
《宝水》的写作虽然很难,但是克服困难的过程却很有收获,尤其是认知上的收获。比如在如何认识乡村的问题上,我认识到,我尽管是写一个很小的文学的村庄,但也需要对个体和整体、历史和现实、地缘和血缘,甚至是中国和世界等方面进行多维度的观照和把握,不断拓展自己的视域宽度、认知的高度和思想的深度,这考验一个作家是否有能力参与到宏阔的历史进程中,以文学的方式描绘出富有价值的生活图景。比如如何认识创新和传统的关系,我的乡土文学写作和前辈们包括柳青先生、周立波先生、路遥先生的创作必然有所不同,我们代际不同,生活背景不同,成长路径、性别身份、审美趣味都不一样,一定会呈现出差异性。我写作的重点是如何在时事之变中关注新的现实,描写沉浸其中的人们的新伦理建设和新生活建设,所以《宝水》将当下乡村人们的生活经验、生活意识和生活向往作为重要内容,对中国广泛存在的城乡关系中人们的心理、情感、道德状态,包括人们和老家的关系、和故乡的关系进行了书写。
对于作家来说,传承很重要。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提到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促进外来文化本土化。我在写《宝水》的时候也意识到这一点,比较注重如何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比如民间故事、戏曲、民间工艺、民歌民谚、土语方言等,都是很优质的传统文化资源,我希望我的创作在故事风格、意象运用、古典意韵上采撷到传统新用的东西,重拾传统之美、溯源民族经验。
基于多年的创作经验、积累和思考,我逐渐认识到,故乡是生长的文学。故乡总在发生变化。乡土乡村所意味的题材既古老又年轻,既现代又传统,充满了厚重的情感记忆和文化纵深。随着时间和阅历的拓展,我把这种理解和认识体现在创作中,这也是一种自我生长。
当然,很多题材都有书写价值,时代的高山中蕴藏着文学的富矿。有前辈曾说,小说对读者的进攻能力,不在于诸种深奥思想的排列组合,而在于小说家由生命的气息中创造的思想的表情。我认为,这种思想的表情一定融合着时代的表情,也包含着在时代中生活着人们的表情。这种表情能够解读出来的信息是极其鲜活和迷人的,我特别喜欢捕捉和记录这些表情,也会以后继续努力。
(本文为作者在北京市文联“文艺正当时——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发表重要讲话10周年座谈会”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