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肯的文学世界——京沪学者研讨宁肯创作
研讨会现场
宁肯(左)与陈思和(右)
复旦大学光华楼206室是文学殿堂,莫言,贾平凹、余华、阎连科、张炜当代大家的作品讨论会均曾在这里举行,12月22日上午,宁肯坐在了这间不大的学术会议室,旁边是复旦大学文学院副院长陈思和,宁肯作品学术研讨会在这里举行。会议参加者主要为上海批评家,清一色的文学教授,北京有三位批评家专程赶往上海,形成京沪批评家共同研讨一位作家的格局,据悉还是首次。
“沉默”与“道”
讲到此次研讨会的缘起,会议发起人陈思和提到许多年前读米兰·昆德拉的《不朽》,里面有一段话:在今天让千万人惊心动魄的事件,到了明天一切都可能变得模糊不清,并最终被取消得干干净净。2006年,在香港举办的红楼梦奖评选上,陈思和读到《沉默之门》,再次唤起了有关《不朽》的阅读经验。“当时的评委只有我大陆来的,其他人都是海外的,台湾人,香港人,他们读不懂这部书,所以我怎么推也推不动,一直耿耿于怀,直到到了去年施耐庵文学奖,宁肯的《天·藏》又冒了上来,得了奖,大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我才多少有些释怀。不过我还是更偏爱《沉默之门》,今年九月我到美国华盛顿大学参加学术会议,做了一个专题演讲,专门介绍了中国作家宁肯。”陈思和谈到宁肯的小说有很强的隐喻性,何为“沉默”?如何“沉默”?《沉默之门》里的人物对历史的痛苦守口如瓶,却五内俱焚。正是这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导致了整个小说叙事就像是一场巨大的梦魇,似真似幻,闪烁其词,构成猜谜似的叙事特点。“今天通过开宁肯的研讨会,一个是我个人对一个作家的良知表示敬意。另外一个是在今天这样一个非常浮华的时代,什么严肃的东西都可以变成搞笑,但我认为宁肯的东西想搞笑也搞不了,宁肯是一个非常成熟的话题。”
北京作协秘书长王升山向陈思和表示感谢,谈及宁肯的作品如数家珍。王升山认为宁肯是一个有“道”的作家,或得“道”的作家,“‘道’,我个人的理解在西方就是哲学,中国从老子那时候叫‘道’,宁肯在他的小说里用哲学的思想来思考我们今天的社会,我觉得对社会的认识更深入,我喜欢这个东西,我们俩经常交流这个东西,因为这样更喜欢宁肯的作品。”
刺客,诗人与孤岛
从北京专程赶来的北京大学教授陈晓明用了“刺客”一词形容宁肯的文学出场、与文坛的关系。“宁肯的作品对当代小说构成了很大冲击,但是和莫言和张炜他们冲击的位置不一样,和余华他们冲击的也不一样,宁肯是横路里杀出来的,他写出的东西有鲜明的自己的印记,是当代小说的一个神秘的刺客。刺客都有刀法,每一个刺客刺杀谋杀的时候有一个部位,这是他的绝活,如有的用枪打太阳穴,或者打心脏,如用刀往背后插进去,有的是前面插,有的插左心房,有的插右心房,如果去研究刺客的话,是这么下手的。宁肯的小说的有着种种上面说的刀法,他写出他的人物,但是不谋杀他,不谋杀他却能够在人物身上留下它的伤痕,我觉得是一个作家功力最高的境界。《蒙面之城》一出场的马格,我觉得他的身上就留下了他的伤口,这个是让我感到惊异的,我觉得它总能打动人。而《沉默之门》中的李慢这个人物,刚才思和讲的非常透彻,你看那个人物写的软绵绵的,其实这个刀法不一样,它是弄到神经系统去了。也就是说,他写到我们这代人的骨子里,我们骨髓的那种东西被他用诡异的刀法雕刻成了。”
同样神秘的看法是,复旦大学教授郜元宝认为,宁肯是一个躲在小说后面的诗人。读宁肯他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文学语言,为宁肯居然把北京话写成诗一样的语言感到非惊奇!“一般说来跟着老舍先生走是可以的,也很能够非常相似,但北京话写成诗一样的口语非常不容易。另外,我最欣赏宁肯你的地方是他把某些最平庸的地方用诗描写了以后,好象又有了光泽,其实就是把老舍的语言完全改造过来。老舍的语言是把北京话那种实的一面展现给我们看,宁肯则是用诗的一面展现了另一种京味语言。这就使我想到一个问题,就是我看《沉默之门》《天·藏》《蒙面之城》还有《环形山》,始终不能忘记宁肯是个诗人,是个不肯服输的诗人。但他又是隐匿的,逃避的,他作为诗人躲在小说家后面,这可能也是寻找宁肯作品主题的一个捷径,一个秘密通道。诗在当今的世俗社会基本上是一种失败的文体,而我觉得宁肯是让诗的失败想在小说中挽回一点胜利,这是我对宁肯在文体上的一个定位,这里面有很多值得思考的东西,像主体的东西,语言的东西,还有作家和时代关系的东西。”
如果说刺客、诗人、沉默、道的界定已展示出宁肯的多面体,《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则又提出“岛”的概念来界定宁肯。“宁肯的小说太特别了,他的每一部作品一开始看都不舒服,但是读过之后都想读第二遍,当今这样的作家真的非常少。他的小说有整体的想法,通过写作构成了自己的巨大的建筑,这个建筑是什么呢?大致可以归为寓言的几格。他的很多故事的基本扣节都是一个寓体,像《天·藏》里面藏着很多追问,可以说是综合追问式的结构,是一种交响。他身上有一种卡尔维诺的气质,他写成长也好,写西藏也好,与现实有距离,他没把中国的现实生活、历史,直接连接上,特意断了一下,他把自己的写作建设在孤岛上,在孤岛上建立他自己的世界,建立他的玛雅预言。但现实与历史又在他的岛上存在着,是一种折射的多棱镜式的存在。他的确是一个刺客,他对寒光闪闪的东西特别着迷,尤其对黑特别着迷,他写了那么多黑的情景,连书的封面都是黑的。为什么是这样?我想起古人说,说知白守黑,他心里有那样一种报复,从这个报复来分析,他恰恰又是中国的一位作家。”
不通,隐匿的激情
在读了宁肯的四部长篇后,复旦大学教授张新颖发宁肯的小说“不通”。“宁肯小说的人物都比较固执,偏执,《天·藏》的王摩诘老是问一些事,问一些问题,这些事和问题又总是解决不了,总是纠缠,纠结,想不明白还拼命想,就是一个很‘不通’的人。”就是这种对小说人物偏执、“不通”的着迷,让张新颖感到宁肯别的作家不一样,是一个作家优秀品质。张新颖认为多数作家都很通,喜欢他笔下的东西都是他可以掌控的,掌控这个世界,也掌控他的人物,这样写出来当然可以写的很好,技术上娴熟,没有漏洞,“但是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是一个小于这个作家的的东西的,而宁肯的小说的世界是大于他的,他总是在写一个大于他的世界,以及大于他的人和世界的关系,甚至大于他里面的自我。《天·藏》这部小说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可以说是一本无限的小说,他的人物没解决掉,故事没解决掉,是没有边界的无限开放东西。我喜欢这样的东西,这样的东西让宁肯小说的空间特别大。”
对于宁肯作品显示出的独特性,华东师大教授杨扬解读为一种新的可能,并赞赏复旦大学与北京作家协会的学术眼光,“把这样一个独特的作家提示出来让大家注意,非常有意义。文学有的时候需要寻找一种新的出路,新的可能,宁肯的小说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契机。从小说美学上来说,实际上一直有一个两难境界,是继续走新文学道路,还是退回到讲故事的传统当中,做一个说书人,宁肯的作品超出这两个范围之外。《天·藏》是个非常奇特的文本,解释它有难处,里面出现了一些许多注释和西方背景下哲学与宗教的问答,这种问答有的时候也是答非所问,这种对话包括刚才也讲到德理达的一些东西,有多少生命力是另一回事,而宁肯应用了这些话题,我觉从小说写作的角度来讲,它不是一个哲学问题,它是带有寓言性的,是一种文学符号,一种叙事学上修辞,是作品当中的人物他所关心的,所思考的,不能用哲学本身去看。”
什么要选择宁肯?沈阳师范大学教授贺绍俊同样提及了复旦大学的学术眼光,有一点,贺绍俊说他与陈思和的观点一致:宁肯始终在文学主潮之外写作,他没有参与当代小说潮流性的喧哗,始终坚持个人的文学立场。贺绍俊更注重宁肯文本间的连续性和发展性,“宁肯为何要写《沉默之门》?读完以后你会发现所谓沉默其实是不愿意沉默,不能沉默,这里面有一种激情,当然是隐藏的。但是到了《天·藏》的时候我觉得宁肯更加冷静了,他试图把这样一种政治激情上升到一种哲学。他从西藏文化中间找到了一种哲学的资源,他用西方现代哲学和西藏宗教性的哲学思想进行对话,实际上,他想用这样的东西转化为他用来处理现实、处理世界的一种思想武器。所以我觉得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他其实也提示我们今天为什么需要文学,为什么存在文学?”
批评家也有交锋,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王宏图提醒宁肯,精神体长篇小说具有危险性,因为往往会沉溺理性,感性的形象被淹没了。从感性层面来说,王宏图认与《蒙面之城》《沉默之门》相比《天·藏》显得逊色了不少。而同济大学教授认为宁肯的理性得还不够,按德理达的说法:“在死与生之间学会叙述”,自身保持和自身差异灵敏嗅觉,不断的突破小我,越向无限的冲动,包括在自己的文字中经历死亡的这种痛苦过程。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宁肯的作品中间我已经感受到了接近了这种伦理气质的东西,能够呼吸到这种东西,但是这些东西我觉得还不够强大,还不够饱满,还不够自觉,还有现实泥泞的纠缠。我觉得宁肯可以让文学本身信仰的力量,它的张力更大。”陈晓明则提醒宁肯,他的小说有时候故事太精彩了,注意故事与人物的紧张关系,不要让故事吞没了人物。
留给主角宁肯的时间很短,这种会总是这样。宁肯说,所有的讨论都涉及写作与众不同,不一样,特别,“但这些不同,独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孤独。写作实际上是一种孤独寻找另一种孤独,世界存在着第二个自己,而自己总会和自己相遇,今天的讨论会就是和自己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