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 水 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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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奉生
发布时间:2022-06-28

  

    燕山莽莽,潮白蜿蜒;大坝巍峨,碧水苍茫。这是一座人工的奇迹,这是一座生命的“圣湖”。

 六十一甲子,情牵几代人。2020年是密云水库建成六十周年,我出生的那年恰好水库建成。出生在水库边、长在水库边的我,与水库相濡以沫地度过了一个甲子。我每次伫立在白河、潮河大坝上,凝视满眼的水色,满眼水的风姿,感觉那是生命的律动。面对这浩渺的水世界,心里总是这样想,怎样才能留住密云水库那些渐行渐远的往事。

有人说,一座展馆,是一段凝固的历史,一段历史,跃动着鲜活的故事。的确,回顾密云水库六十年的历程,最好的呈现方式就是建一座展览馆。2018年我参与了密云水库纪念馆的筹备工作,与区相关单位及文化公司一道,开始了难忘的追寻之旅。先后到湖北十堰市实地考察,参观潘家口、丹江口水库纪念馆,采访水库的建设者和库区移民,到密云档案局、石家庄档案馆查阅相关资料。

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着石家庄档案馆外的梧桐树,金黄的梧桐叶不时随风飘落。阅览室内却寂静无声,我们五个人埋头翻阅资料,从早晨忙到下午,终于查找到了由周恩来总理签字的,1958年6月23日北京市委、河北省委和水利电力部联合撰写的《关于修建密云水库的请示》报告。请示报告的几页纸已经泛黄,铅印的字迹清晰,内容简明扼要,主要目的有两个,一是解决京、津两市工业建设用水困难,二是彻底根除潮白河水患。

北京,位于永定河、潮白河之间,三千多年前西边的永定河孕育了北京城,被誉为北京的母亲河;而东部的潮白河,为北京提供生命之水,同样也可以这样称之。然而历史上的潮白河,由于上游山势陡峭,落差较大,水流湍急,汹涌澎湃,“水性猛,时作如潮”,故而得名。潮、白两河在密云十里堡河槽村汇成潮白河后,河道变得平浅,又无堤防,常常泛滥成灾,时常“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是一条“逍遥自在河”。潮白河平均两三年发一次洪水,十年九涝,可谓大水大灾、小水小灾。据统计从1368年至1939年,五百多年中,潮白河共发生大小水灾三百八十多次,其中5次水进北京,8次淹天津,给两岸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 在潮白河两岸流传这样的民谣:

潮白河水滚滚流\流不尽的眼泪

流不尽的愁\冲毁了多少平川地

 卷走了多少房子和马牛\它要了多少人命

 害得妻离子散流落在街头……

 为了防治潮白河水患,早在1929年,华北水利委员会就计划在潮白河修建水库,并勘察了4处坝址。当时的中国,战乱频仍,积贫积弱,修建水库只能是纸上谈兵。

纵观历史,兴水利、除水害,历来都是治国安邦的大事。新中国成立后,党中央、国务院从利国利民,兴利除害出发,作出了修建密云水库的决策。著名的水利专家张光斗和冯寅挂帅,清华大学水利水电系师生参与设计。按照"千年一遇,万年校核"的标准,设计了密云水库建设方案。1958年6月26日,也就是《关于修建密云水库的请示》递交到中央的第三天,刚刚在十三陵水库参加完劳动的周恩来总理,不顾疲劳,驱车来到密云潮、白两河的河畔,为密云水库勘选坝址。周总理仔细听取了有关专家、教授以及各方面的意见,回京后立即主持召开会议,专门研究了修建密云水库问题。决定把原规划中拟定的在第三个五年计划后期(60年代中期)动工修建的密云水库,提前到1958年汛期之后开工。

1958年9月1日,密云水库开工誓师大会在潮河工地隆重举行。会后,来自京、津、冀28个区、县的民工,清华大学等高校师生、解放军指战员20多万人,按班、排、连、营、团的编制,立即开赴各自的工地,在燕山脚下,潮白河畔掀起了一场大会战。仅仅过了一个月,人民大会堂开工建设,人称“天字号”工程,集防洪、灌溉、供水、发电等多功能的大型水利枢纽的密云水库,则被冠以“地字号”工程。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在新中国广袤的土地上,同步创造着惊天动地的奇迹。

 

                            二

    在纪录片《修建密云水库》纪实的黑白历史影像中,我们仿佛身临其境,那如火如荼、忘我奋战的场景,深深地被震撼了我们,真切体会到什么叫“一盘棋”精神?什么叫艰苦奋斗?什么叫无私奉献?

    水库建设者们,从四面八方奔赴密云水库工地,他们当中很多人自带手推车、铣镐、炊具、干粮、行李,跋山涉水,来到密云。蓟县第一批建设者头顶烈日,两天半急行200多公里赶到工地;母亲送儿子、妻子送丈夫、父子结伴同行,玉田县王永宽祖孙三代八个人,一齐上阵,踊跃参加密云水库建设。当时在密云水库工地流行这样的男女对唱《送郎修水库》:

女:村外的谷子一片金,妹送哥哥离家门,郎去密云修水库,家中的事情莫挂心

  男:村外的谷子一片金,哥哥离家不担心,公社自然会照顾,劳动当中学本领

 合:小河流水水清清,夫妻离别在桥心,两人互相来挑战,相见时光荣花儿挂在胸

铁臂撬动山河,20万建库大军追着太阳,赶着月亮,昼夜奋战,要在短短两年内,修筑潮、白两河的两座主坝,九松山、走马庄等五座副坝,另外建3座溢洪道、6条泄水、输水(发电)隧洞等附属工程,可谓工程浩大。 密云水库建设者们,顶风雨、冒严寒,用肩扛、用车推,战天斗地。全国一盘棋,密云水库的建设得到各地的支援,东北的木材、江南的大米、鞍山的钢轨、三门峡的钻机等物资,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工地。水库建设者们干劲十足,各个支队之间、班组之间、男女之间,展开各种劳动竞赛,歌声与劳动的夯歌,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太阳满天红/哎咳哟喂,

沙滩摆战场/哎咳哟喂

不怕狂风刮/哎咳哟喂

不怕地又冻/哎咳哟喂

 难不住真英雄/哎咳哟喂……

水库工地即是个大熔炉,又是个大学校,清华大学、北京水利勘测学院等高校师生,在劳动中“淬火”,同时把科学技术传授给建库民工,培养和锻炼了成千上万名有经验、有理论的干部和技术工人;从总指挥、各级干部到普通建设者,同甘共苦,住的是靠向阳山坡搭的近6千多座“地窖”或“半地窖”式的工棚;吃的多是玉米面窝头,熬白菜和咸菜。最苦、最累的是冬天,工地上的温度降到零下20多摄氏度,许多人光着膀子、赤脚踩在在冰面上,浑身冒着热汗,头顶升腾着一片白白的雾气。但他们以苦为乐,以苦为荣,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自豪的笑容,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四季无声更迭,年华掷地有声。日月如梭,似乎只是一转眼,就到了半个多世纪后的夏末初秋时节。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去采访王建华。八十二的王建华坐着轮椅,由儿媳推着从卧室来到客厅,我搀扶她坐到沙发上。她看起来有些消瘦,但精神矍铄,思路清晰,娓娓地讲起修建密云水库那段难忘的经历——

1958年7月26日,王建华和她的姐妹响应号召,自带工棚、工具、口粮来到水库到工地,她们受十三陵水库“九兰组”和“七姐妹”的启发,次日就自发成立了“十姐妹”突击队,王建华被选为队长。突击队是由城关公社南菜园大队和四街大队10名姑娘组成的,最大的21岁,最小的17岁。她们都是自愿报名参加水库建设的,临行前向大队党支部和乡亲们表示:“不扛回红旗不回家,不修好水库不见妈”。 

她们开始在潮河工地,主要任务是开挖导流隧洞和2000米引水明渠。初到工地时,大家都不会推手推车。在突击队长王建华的带领下,她们起五更、爬半夜,借着月光勤学苦练,终于掌握了推车技术。在潮河明渠开挖中,手推车装得满,跑得快,单车重量达150—200公斤,日超定额三、四倍之多,顺利完成任务。1959年春季,“十姐妹”在王建华的带领下转战北白岩,经受了筛沙石、打混凝土、打风钻等超体力和需要技术的劳动,这对她们是个难题,开始时她们费了很大力气才对准要破的隧洞,可是风钻的震动有时把她们的胳膊都震麻了,有时险些伤到自己……可姑娘们坚定地说:“修建水库是为人民造福。男人能干的事,我们就能干。”在支队领导的支持下,白天“十姐妹”挤时间积极向风钻师傅请教,学习打风钻的方法,进洞试行操作;夜里她们围坐一团交流经验。经过一次次的试验,姐妹们终于掌握了打风钻的操作技能。王建华、陈淑良等6名队员,被支队党委批准为参加水库建设的第一批女风钻手。 

工地搬迁之后,没有地方住,“十姐妹”自己挖了一个有几间房大的地窖,周围用苇席围起来,顶上盖上草帘子,地上铺上麦花秸和炕席当床。夏天闷热,工棚里像个大蒸笼,加上蚊子叮咬,睡个好觉都很困难。寒冬腊月,寒风刺骨,王建华用铁钎子撬水沟边的冻土埂,由于用力过猛,一下子扑空了,掉进水里,浑身全湿透了,手和腿很快被冻木了,两条小辫也冻成了“冰棍”,一绺一绺的。团长叫她回去休息,她仍然坚持要干,大家硬把她拽回住处。她刚躺在被窝里捂暖和,就爬起来跑回工地,又继续干起来。她说没事儿,大家都能坚持,她也一定能够坚持。

1959年4月10日上午,周恩来总理又一次来密云水库视察。此时,王建华正在东营子工地筛沙石,周总理从大坝西头走过来。王宪对总理说:“这是密云支队的王建华同志,十姐妹突击队队长,人称穆桂英。”

总理上前握着她的手亲切地问:“你担任什么任务?”

她清脆地回答:“筛沙石。”

总理又问:“累不累?”

她说:“不累。”

总理和蔼可亲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能干?”

她说:“为了修好水库呢。”

总理鼓励她:“你们干得很好,要再接再厉。”

她满怀信心地回答:“您放心,我们有决心,不完成任务不回家。”

“十姐妹”突击队在修建密云水库中,一直保持着旺盛的拼博精神。1959年,国务院秘书长习仲勋再次视察密云水库,亲临指导,倡导技术革新,给水库建设工地吹来了强劲的技术革新之风。经过改进的手推车、双轮车、脚踏三轮车、四轮车、六轮车、滑轮、木制车辐条、木制火车头、链条式运土机、高空绞车、高线牵引运输机等层出不穷。技术革新迅速成为助推水库建设的动力,水库建设工效大幅度地提高。“十姐妹”突击队使用革新后的成果,敢与“钢铁”、“卫星”、“闪电”等青壮年突击队挑战比高低,被誉为密云支队标兵。正如《密云水库战歌》中唱到:“进军战鼓响咚咚,二十万大军齐出动,英雄壮志修水库,造福万民为人民。驯服洪水降蛟龙,潮白河上逞英雄,坚决把水库修建好,不获全胜不收兵。”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们先后四次评为先进生产集体,七次获红旗奖;王建华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陈桂芝、陈淑良、端佩如、辛庆伶、杨秀琴、范淑和、田秀荣、殷淑琴、孔海伶等9人加入了共青团。

采访结束后,我和她儿媳互加了微信,她把婆婆当年修水库的十几张照片发给了我。王建华握着我的手,怀着兴奋的心情对我说,前些日子区里召开了密云水库建成建库六十周年座谈会,我们参会的代表提议给习近平总书记写封信,向总书记汇报密云水库水库保护的非常好,密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道总书记收到信没有?我说,您放心,一定能收到,一定会给回信的。我与王建华告别,当年英姿飒爽的她,早已头发斑白,矫健的身体只能依靠轮椅而行,可我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信仰的力量和生命的厚重。

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只有投身于伟大的时代洪流当中,生命才会闪耀出光彩。密云水库为建设者们提供了绽放光彩的舞台,成千上万和王建华一样的劳动英模不断涌现。比如霸县青年红旗突击手阎尔太,朝阳单臂英雄李世喜,三河推车大王张贺,怀柔花木兰,顺义九兄弟等等。产生了41000多名先进生产者的代表,1000多支青年突击队,他们成为建设新中国的一代榜样。经过两年艰苦奋战,1960年9月1日,水库竣工,实现了“一年拦洪,两年建成”的目标,创造了“高峡出平湖”的人间奇迹,水库的总指挥王宪感慨万千,赋诗赞道:

燕山脚下密云水,高坝耸立碧波美。

当年雄师廿四万,誓锁蛟龙战旗飞。

严寒酷暑热汗流,挑灯夜战迎晨晖。

主席关怀亲视察,总理六顾多教诲。

千家万户饮甘露,滋润百花吐芳菲。

 

在波澜壮阔的密云水库建设史上,密云人民经历了三次大规模搬迁,七次小规模搬迁。从1958年开始,到2000年结束,在近半个世纪中,共迁移村庄102个,迁出近7万人,淹没了共工、石匣、马营三座古城及清朝的太子陵。占用耕地28.6万亩,占当时全县耕地总面积的42.1%。浩荡的移民搬迁队伍早已融入了历史的长河,移民的故事却依旧留在人们的心中。

修建密云水库另外一个艰巨而复杂的任务,就是水库移民。库区内65个村庄5万多人,要在1959年汛期前迁出并安置,5万多间房屋要拆除,1000多万棵树要伐掉,库底要清理平整,移民搬迁和清库工作迫在眉睫,刻不容缓,一场持续半个世纪的移民就此拉开了序幕。库区移民的村庄主要散落在潮、白河冲积成的燕落平原和小营平原,这里自古就是密云的粮仓,素有密云“乌克兰”之称。这里土地肥沃得似乎攥一把就能攥出油来。咱这地方,插根筷子都能发芽,是老一辈人常挂在嘴边的话。平原上田畴交错,物产丰饶,春夏之交滚滚的麦浪涌到天尽头;金秋时节大片大片的庄稼地一望无际,尺把长的棒子捋着胡须与红彤彤的高粱盘算着秋天的收成。水田里盛产一种水稻叫清水稻子,碾出的米,青白细腻,颗粒像半透明的美玉。用它做饭,同一碗米,第一次捞成干饭,第二次熬成黏粥,第三次煮成水饭,每煮一次米粒都伸一次腰,吃着仍有咬劲儿,所以叫“三伸腰”。

石匣、庄禾屯、清水潭、渤海寨、金沟屯等村庄,星罗棋布,错落有致,每到傍晚,炊烟四起,一派北国田园牧歌风光。建国后这里经济发展很快,群众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许多人家盖了新房。现在说话之间他们的家园美梦化为瓦砾,抛下多年的心血去往他乡,那种被称为“故土难离”的乡情确实是铭心刻骨。

从来没有过,就不会有失去,失去美好,那是一种心碎的记忆。

1958年9月是密云水库移民区百姓最为揪心牵肠的日子,庄稼眼看就要熟了,可迈出的确是搬家的脚步。移民村的这段日子就像炸开了锅,每个村庄每个人都在议论着移民的事情。穷家难舍、热土难离呀。故乡山坡的每一块石头摸也摸热了,祖先留下的土地就像心头肉,硬生生地剜去一块谁不心痛?移民们拆除了自己的房屋、猪圈,砍倒房前屋后的树木。汛期来临,还有一部分房屋没有拆完,只好推倒。

辘轳上的井绳结记着移民痛苦的诀别,清水潭村的孙大娘年近七十,儿子是支书,白天走东家,串西家,开大会,劝乡亲;讲国家、集体、个人的关系,讲根治潮白河、兴利除弊的意义。有的人死说活说就是不同意搬,支书生气地说:“天塌有大家,过河有矬子,晚搬不如早走,早晚都得搬。等水库修好了有咱的汗马功劳。国家说咱有贡献,子孙说咱有恩德。谁要是软磨硬泡,哭天抹泪,谁就是给脸不装兜。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咱们一块搬迁”。晚上回家动员老娘,老娘说:“我这把老骨头了,死也死在家里”。那一刻,他跑到里屋,用被子蒙住脑袋泣不成声,任汹涌的眼泪把被子打湿。老娘整天坐在台阶上,一条狗孤零零地陪着她。水慢慢涨起来了,支书硬是背着老娘离开.老娘捶着儿子的背骂道:“你把我仍到水里淹死算啦”。

就这样老弱者骑着毛驴,轻壮年挑着担子,女的抱着大包袱,病残者和孩子坐着大车,一步三回头地沿着白河、潮河成群结队地搬出了祖祖辈辈居住的家园。这些移民户,搬迁到库南几个乡镇,出现了一村地两村种,一家房两家住,大伙儿都不方便,有的移民户一再搬家,最多的搬了11回。他们就像连根拔起的大树,要在新的地方重新扎根、重新长叶、重新开花、重新结果,那是一个多么艰辛的历程呀。

1994年雨量丰沛,密云水库的水位达到历史最高。水库边上的12个村有160多户进水,移民搬迁更显得急迫。1995年5月8日,首批移民开始搬迁,密云县出动56辆车,密云水库开始第三次大搬迁。这年的5至6月是搬迁的关键阶段,最多的一次出动了260多辆车,车队首尾达20公里。这次搬迁历时6年,从密云水库周围共移民12484人到通州和顺义,另有2724人选择了投亲靠友。

我曾去通州九棵树采访郑春江一家人,他家原来住在白河峡谷里二道河大队的亮平台村,村子座落在半山的一块平地上。村东的一个高坡下是白河,村西是一座座陡峭的山峰,一个挨一个,一直排到湛蓝色的天空中。

二三十几户,不足百人。村民天天都是背着梯架,扛着豁子,趟着晨雾出发,顶着晚霞回家。村后的山梁上有一棵几百年的松树,过了一年又一年,每逢密云水库的水涨上来了,村东白河两旁,那沉甸甸的谷穗,那顶着黄须的玉米,两三天的时间全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失去土地的农民象丢了魂一样。多少满脸皱纹、一手老茧的村民坐在村边,看着水中颤栗、挣扎的庄稼欲哭无泪,泪水早已流干了。

郑春江的家随着这次整体移民就要搬离这里了,他遥望山脚下爷爷奶奶的坟地,思虑着一家人的命运。三十多年前,老爹还是个棒小伙儿,是修水库的民工队长,他抱着风枪,玩命地干,两年后水库拦洪了,蓄水了。老爹抱着一摞奖状,拖着一种不知名的肺病,回到了亮平台,后来才知道叫矽肺病,每当阴天下雨老爹就喘就像破风箱一样,一喘就是三十多个年头,老爹的病是春江成长的痛。

“我生在亮平台,长在亮平台,看着白河,看着水库,我心里踏实,莫不成我这把老骨头真要埋在外乡?”老爹喘着气问儿子。春江和前来帮忙的人先把大件东西抬上车,春江的媳妇把大包小包的被褥塞进柜子,然后一趟一趟端着锅、碗、瓢、盆。

“那破腌菜坛子就别要了。“春江冲抱着菜坛子的媳妇说。

“搬上吧,那坛子是你奶奶留给你妈的,坛子里留有她们的味道呢。”老爹对春江说。

“笛——笛——”汽车一起鸣响。妇女嚎啕大哭,男人用衣袖抹着眼泪;车开动了,亮平台被大山淹没了,横在天际的群山,最终也隐没在远方。

我采访时,郑春江的父亲去世了,按照父亲的遗嘱,春江把他埋葬在峡谷的老栗树下。他一开始时跑小客运,后来开了个打字复印社,房子翻盖成二层小楼,大女儿上高中,儿子上小学。乡音难改的郑春江对我说,日子越过越舒心,就是一到逢年过节,有点想白河峡谷里的老家。他和其他移民,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在异地他乡扎下了生命之根,开出了希望之花。六十年过去了,水库移民的风雨沧桑路,浓缩着水库移民们无私奉献的家国情怀。

 

太阳又一次从潮河升起,水面上洒下了万道金光。我坐着水库管理处的巡逻船,从白河口出发,实地采访密云水库的保水护水情况。我和杨队长坐在舱室,窗外水天一色,库中小岛好似随风沉浮,岛上的树木郁郁葱葱,山腰以下被水刻画成一圈一圈裸露着泥石,仿佛是水用柔软的刻刀,在坚硬的山上刻下的山的年轮。

杨队长告诉我,他是水库移民后代,老家就淹没在这碧波之下。姥爷参加过密云水库的建设,小时候姥爷经常给他讲修水库的故事,姥爷最为自豪的是在白河工地亲眼见过毛主席和周总理。据《密云水库志》记载,1959年9月10日,毛主席视察密云水库,从白河大坝下乘坐木船,岸线逶迤,远山如黛,木船犁开如雪的浪花。毛主席把密云县委书记阎振峰叫到近旁,询问了密云县的人口、土地、修建水库占地和移民安置等情况。

阎振峰详细地作了汇报,当汇报到密云县境内70%都是山场,为了改变当地自然面貌,县委已经制定了绿化山场的规划时,毛主席指着四周的群山说:“你看,这周围光秃秃的,什么时候能够绿化呦?”

阎振峰根据县里的规划和绿化荒山的设想,鼓了鼓劲说:“保证5年,争取3年完成绿化任务。”

“我看你二十年完成任务就不错嘛。”主席轻轻地摇了摇头,笑了。

杨队长对我说,毛主席的估计是正确的,二十多年后,水库周围的山山岭岭,栽植了洋槐、板栗、苹果等树木,全部实现了绿化。

我说,我们的封山育林,生态涵养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密云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解放前,由于战争频繁,不重视保护,森林遭受严重破坏,山荒岭秃,水、旱、泥石流等灾害不断发生。1949年全县仅有林地20万亩,占全县总面积的5.98%。半个多世纪的水源涵养林建设,先后建立了7个国营林场,拥有云蒙山、云峰山和雾灵山三个自然保护区。林木覆盖率达到75.3%,城区绿化覆盖率55.22%,全面提升人居生态环境,为首都筑起一道绿色的生态屏障。

我们从船舱走出来,凭栏临风,远处的青山葱茏欲燃,那朦胧绿意随着阳光的瀑布从天空倾泻而下,水天之间,一派无底的安静与寂寞,有几只水鸟翩翩飞来,鱼跃出水面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我们的船向东驶入潮河水域。杨队长问我,你对水库的印象是什么样的。我说,水库的春天绚烂、 夏天茂盛、秋天斑斓、冬天素雅,四季优美如画。杨队长骄傲地说,密云之所以有这样好的生态环境,完全是密云人民一年接着一年干、一代接着一代干、一任接着一任干的结果。

密云水库建成后,在防洪、灌溉、供水、发电、养鱼等方面发挥了巨大的效益,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华北地区连续出现5年的干旱,北京用水极为紧张,国务院决定密云水库只给北京供水。进入90年代,首都城市地表水的供给,已基本上由密云水库取代。为了保护好首都这盆净水,密云关停了当时全国最大的游乐场——密云国际游乐场;关闭了铁矿、水泥、化工等200多家工业企业;拆除了水库坝上的商业、餐饮、娱乐等设施并停用旅游船只。

进入新世纪以来,水库全面退出网箱养鱼 ,库区退耕禁种,实施生态修复;禽畜禁养,防止粪便污染,库中岛清理,生产经营全部停止,完成库滨带300公里围网建设,实现封闭管理;建立严格的“六护”机制,采取 “七禁”措施,全面落实“河长制”, 建立完善区、镇、村三级保水体系,从‘九龙治水’到‘一龙管水’, 实现了“清水下山,净水入库”。

现在,按照北京市委提出“上游保水、库区保水、护林保水、政策保水、依法保水”要求,不断创新机制举措,坚持“部门联动、市区协同、京冀携手”,坚决打好蓝天保卫战、碧水保卫战、污染防治攻坚战,从首都的“大水缸”“后花园”迈向了“聚宝盆”。

天近晌午,巡逻船停在一个库中小岛旁,我们登上小岛,低矮的灌木掩映其间,周围的杨树,有的被水泡久了,干枯而死。树上高低错落地筑满了鸟巢,看上去,像一个个黑色的音符标点在枝桠之上……我蹲在水边,湖水清澈,白云倒影在水中,一群小鱼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恍惚间,不知它们是在水里游,还是在云里游。我把手伸进水里,水从我的指缝间悄然流过,仿佛感觉到了这湖碧水柔软而又坚硬的质感。这座最大库容43.75亿立方米,环水库一周110公里,水面面积188平方公里的大湖,一度形销骨立到10几个亿,南水北调后,才日渐丰满,达到本世纪最高水位24多亿立方米。冰清玉洁的水库,水质稳定达到地表水Ⅱ类标准,部分标准优于二类。水库于我而言,因熟而亲切、因盼而绵长、因忧而厚重、因情而辽远。

我用手掬起一捧水,喝了几口,味道是那么的清纯、甘甜、绵长。燕山怀中一泓水,润泽京华千万人。60年来,密云水库累计为京、津、冀供水390多亿立方米,其中向北京供水约280亿立方米,年均供水量6.5亿立方米,相当于每年供出320多个昆明湖的水量。曾有一种说法是:“北京人每喝三杯水中,就有两杯来自密云水库”,是名副其实的首都“生命之水”。

 

如果说巍巍的白河大坝是密云水库的丰碑,那么在大坝脚下如期建成的水库展览馆,就是密云水库鲜活生动的教科书。

水库展览馆建成不久,我又参与了由北京市委宣传部、密云区人民政府举办”牢记嘱托,接续奋斗”群众主题文化活动。经过精心的准备,2020年9月1日下午,“牢记嘱托·接续奋斗”密云水库建成60周年群众主题文化活动,在密云大剧院举行。

我坐在大剧院后排,与观众一起收看习近平总书记给建设和守护密云水库乡亲们回信的新闻联播,主题文化活动就此拉开了序幕。整台节目由建设篇·奋斗;移民篇·奉献;保水篇·坚守;传承篇·接力四个部分组成。当王建华上台接受主持人访谈,回顾水库的修建,讲述了为什么要给习总书记写信,台下的观众和她一起沉浸在激动之中。习总书记的诚挚问候,让密云人民满怀欣喜;总书记的殷切期望,让密云人民信心百倍。正像区委书记潘临珠所讲的那样,一定牢记总书记嘱托,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密云水库,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生态环境,再接再厉,善作善成,保护好首都这盆生命之水。

从我懂事起,每天看着太阳从东边的潮河升起,目送太阳从西边的白河落下,那湛蓝的湖水,在太阳的照耀下,波光潋滟,像一首悠远深情的碧水谣;那烟波浩渺、气象万千的密云水库,承载着几代人的心血、眷恋和感情。密云水库激情燃烧的建设岁月虽已远去,但其凝聚的精神,却生生不息,愈久弥新,把历史和未来不断地衔接起来,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镶嵌在青山翠峰间的密云水库,就像一颗璀璨的“燕山明珠”,在首都的冠冕上熠熠生辉,又像一面镜子,照亮历史,照亮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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