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解放军接收故宫经过
一
自1933年开始,故宫博物院13427箱又64包文物(加上古物陈列所、中央研究院、颐和园、国子监等单位文物共19816箱72包15件13扎)踏上了南迁之路,到1947年12月东归南京,已经过去了将近15年。15年中,故宫人带着这近两万箱文物,为躲避战火而四处辗转,历尽了千辛万苦,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文物的安全,依旧没有保证。这些原本收藏在故宫博物院的珍贵文物,凝聚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五千年中华文明的瑰宝,是国之命脉。但在贫弱的、备受期凌的中国,却几乎找不到它们的安身之地。直到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取得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完全胜利,建立了新中国,这批文物才重归北京,回到了故宫博物院,得到完好的保存。国家兴,则文物存。故宫南迁文物的命运,体现着国家的命运。只有在一个独立、民主、富强的国度,我们的文化命脉,才能得到完好的保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才能得到弘扬。本文特别回顾了平津战役胜利后,共产党接收故宫博物院,故宫获得新生的过程,以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
1948年9月12日,辽沈战役打响,11月2日结束,历时52天,东北野战军以伤亡6.9万人的代价,歼灭国军47.2万余人,俘虏国军少将以上高级军官186名,东北全境获得解放。
这一战后,国军总兵力下降到290万人,解放军总兵力上升至300万人,国共双方的军事实力发生了逆转,解放军由劣势转变为优势。11月6日,华东野战军按计划发起淮海战役,至1949年1月10日结束,历时六十六天。此役敌我损失比为4.06:1。解放军在兵力、装备都不占优势,战场情况复杂多变的条件下,取得辉煌胜利,20世纪80年代,美国西点军校专门派出考察团来到淮海战场旧址进行实地考察,以“不可思议”来评价这场战役的结局。
此时,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的工作一如往常,院内的各种事项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马衡,浙江鄞县人,1881年出生,金石学家,考古学家,书法篆刻家,1922年被聘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考古研究室主任兼导师,主持过燕下都遗址的发掘,对中国考古学由金石考证向田野发掘过渡有促进之功,被誉为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前驱。1924年11月受聘于“清室善后委员会”,参加点查清宫物品工作。1925年10月故宫博物院成立后,曾兼任临时理事会理事、古物馆副馆长,1926年12月任故宫博物院维持会常务委员。1928年6月南京政府接管故宫博物院时,曾受接管代表易培基的委派,参与接管故宫博物院的工作。1929年后,任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理事兼古物馆副馆长,1933年7月任故宫博物院代理院长,1934年4月任故宫博物院院长。抗战期间,他主持故宫博物院文物南迁。抗战胜利后,主持北平故宫博物院复员,以及将在战时南迁至乐山、峨眉、巴县等地的故宫文物东运到首都南京的工作。
1948年11月9日,马衡主持召开了故宫复员后的第五次院务会,讨论决定了一系列重大事项,如清除院内历年存积秽土,修正出组与开放规则,把长春宫等处保留原状,辟为陈列室,增辟瓷器、玉器陈列室及敕谕专室,修复文渊阁(图),继续交涉收回大高玄殿、皇史宬(chéng)等。
11月29日,在辽沈战役取得全胜的解放军东北野战军大军南下,向张家口外围国民党军发起攻击,打响了“三大战役”中的最后一个战役——平津战役。1949年1月14日,解放军上千门火炮同时向天津城开火,各部队迅速在东西南三面9个地段突破城防,只用一天多,就全歼天津守军,活捉天津警备总司令部中将总司令陈长捷,解放天津。
平津战役打响后,国民政府多次来电催促马衡“应变南迁”,马衡一概婉拒了。12月16日,孙科签署行政院电令,要求马衡执行故宫理事会将文物运往台湾的决议,17日,当年协助将故宫博物院南京保存库里的文物运出南京、时任国民政府教育部政务次长、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秘书杭立武发来专电,催促马衡南下,马衡委托即将南下的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代转“不能南飞之意”。
1949年1月14日,马衡先生在致杭立武信中写道:
立武先生大鉴:
弟于十一月间患心脏动脉紧缩症,卧床两周。得尊电促弟南飞,实难从命。因电复当遵照理事会决议办理,许邀鉴谅。嗣贱恙渐痊而北平战起。承中央派机来接,而医生诫勿乘机。只得谨遵医嘱,暂不离平。……
运台文物已有三批菁华大致移运,闻第一批书画受雨者已达二十一箱,不急晒晾即将毁灭。现在正由基隆运新竹,又由新竹运台中。既未获定所,晒晾当然未即举行,时间已逾二星期,几能不有损失。若再有移运箱件则晾晒更将延期。窃恐爱护文物之初心转增损失之程度。前得分院来电谓三批即末批,闻之稍慰。今闻又将有四批不知是否确实。弟所希望者三批即末批,以后不再续运。[1]
为了阻止这批文物赴台,马衡采取了一个战术,那就是拖,一直拖到解放军入城,拖到新中国成立。
朱家溍先生在回忆那段往事时说:1949年前,故宫博物院分为三馆一处,即古物馆、文献馆、图书馆和总务处。各馆处下设科室。我初到故宫工作时,各馆处的领导人员是古物馆馆长徐森玉、文献馆馆长沈兼士、图书馆馆长袁同礼、总务处处长张廷济。北平解放前夕,有一次马先生召集院务会议。正值徐馆长在上海,由我代表古物馆出席。沈馆长逝世不久,南京新派的姚从吾尚未到任,由单士魁、张德泽代表文献馆出席。此外,就是应该出席的袁同礼、张廷济和秘书赵席慈。在那次会议上,马先生宣布:“行政院有指令,要故宫把珍品选择空运南京,当然空运重量、体积都有限得很,所以要精选。”……”马先生说:“图书馆很简单,文献馆的档案怎么样?”单士魁说:“档案无所谓真品,应该说选择重要的,可是重要的太多了。如果在重要中再选更重要的,势必弄得成案谕折离群,有时附片比折本更重要。档案装箱很容易,可是选择太难了,实在无法下手。”马先生想了一想说:“好像行政院意在古物,所以文献馆我看不装了吧!”单、张二位都笑了,说:“好极了,那我们省事了!”马先生接着说:“看起来,古物馆是要费事的。先把精品选出来,造清册,交总务处报院,这个工作要求快,至于包装,一定要细致谨慎,……”这个会散了以后,我和当时古物馆管理延禧宫库的杨宗荣、汤有恩,还有古物馆编纂李鸿庆共同商量了一下。我把会上马先生的原话告诉了他们。我分析马先生的原话,不像真心要空运古物,因为我想起了前几天,文献馆信赖的吴相湘,曾向马先生请求调南京分院工作,马先生没有答应,后来他就不辞而别乘飞机走了。马先生知道以后,曾说:“这种人,真没出息。”我想马先生如果真心想要空运古物,那就说明他自己也打着走的主意,那么就必然会同情吴相湘的走。既然骂他走是没出息,那么他自己一定是不打算走。所以他说选精品,造清册,报出去要快,可是包装古物不要快,又重复一句,记住!这不是很明白了么。他们三人也同意了这个看法。杨宗荣说:“过几天看他催不催,这也是检验他真装假装的尺度”于是我们一面选,一面造册。……这项造册工作很快就完成交出。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马先生没有催,国内大形势一天一天地变化有一天,院长室的尚增祺告诉我:“今天袁馆长(指袁同礼)来电话,问古物装箱的事,我听院长回他说星期五装不完,你要星期五走就先走吧,总之要派人押运的。”我听了尚增祺的话,立刻到延禧宫告诉杨宗荣、李鸿庆。我们是这样分析的:马先生自从把清册寄南下来京以后,对于古物装箱的事,不但没催,连问也没问过,他怎么能知道星期五装不完呢?从这句话就可以判断,他真心是不打算空运古物,才这样敷衍袁同礼的。过了星期五,我们知道袁同礼已经飞走了,马先生还是不问不催。又过了两天,王府井南口戒严,断绝交通,听说要使用东西长安街做机场跑道,准备在城内起飞和降落。这件事吵嚷了几天,没见实行,航线便停了。后来北平和平解放了,我问马先生,是不是一开始就不打算装运古物?马先生连吸几口雪茄烟,闭着嘴从鼻孔冒烟,不说话,这是他经常表现的神情。等烟冒完了,才慢慢说:“我们彼此算是‘会心不远’吧!”[2]
二
1949年1月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在北平郊区良乡成立,主任叶剑英。这一天,北平军管会发布第一号布告,内容是:
案奉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电令:“北平四郊国民党匪军业已就歼,北平城内国民党匪军亦就歼在即,北平将告解放。为着保障全体人民的生命财产,维护社会安宁,确立革命秩序,着令在北平城郊,东至通州,西至门头沟,南至黄村,西南至长辛店,北至沙河的辖区内,实行军事管制,成立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平津前线司令部指挥下之北平军事管制委员会,为该区军事管制时期的权力机关,统一全区的军事的民政管理事宜。一俟北平解放,即加入北平全市为其管制区域,并任命叶剑英为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本会□即于一月一日成立,本主任亦于一月一日到职视事,遵照中国人民解放军平津前线司令部约法八章实施军事管制。
军事管制委员会之下,设有文化接管委员会,简称“文管会”。文管会设有文物部,部长为尹达,副部长为王冶秋,联络员为李枫、于坚、罗歌。
尹达(1906—1983) ,中国近现代考古学家、历史学家,曾是“中博”“考古十兄弟”之一。1931年参加殷墟发掘,最初在安阳小屯北地见习,随即赴安阳后冈参加梁思永主持的发掘。1932年,尹达到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工作。1938年赴延安参加革命,在陕北公学任教。1945年,傅斯年一行6人在王若飞陪同下飞抵延安,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到机场迎接。尹达与傅斯年面晤,以《中国原始社会》一书相赠。1949年1月,北平解放初,尹达兼北平军事管制委员会文化接管委员会文物部部长,负责接管古都众多的文物单位。
王冶秋(1909—1987),1932年参加左联,是鲁迅晚年青年挚友。194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在冯玉祥处任教员兼秘书。1947年后任北方大学、华北大学研究员。新中国成立后,历任文化部文物局副局长、局长,国家文物局局长、顾问。
1月22日,马衡院长应华北“剿总”之约至中南海春藕斋开会,聆听了傅作义宣布《关于和平解放北平问题的协议》公告。31日,马衡在日记里写:“解放军一部分入城”[3],平津战役以和平的方式而告结束。2月3日,马衡先生在日记里描述解放军入城的盛大场面:“是日上午十时解放军自永定门入,军政首长在前门城阙检阅步骑炮兵,一军入前门经东交民巷、东单、东四而达西城,行列延长数里,整齐严肃,蔚为壮观。”[4]
2月10日,北平军管会接收故宫博物院。当年接收故宫的联络员罗歌先生这样回忆当时的情形:“我到故宫,先去拜见马衡院长,当我向他作了自我介绍后,他非常礼貌地站了起来,表示欢迎联络员到故宫开始工作。我很不安,再三说明,自己是北大的学生,而他曾经是北大的教授。但是,马老说:‘这是故宫,不是北大。这是办公室,不是课堂。你不是学生,你是共产党的代表,应该这样。’此后,对于我传达军管会的指示,他都用毛笔亲自在信笺上简要地记下来。由于他的热情、认真、严肃的态度,使联络工作非常顺利,他亲自召集科长以上的办公会议,让大家要服从军管会的领导,要尊重、支持联络员的工作。”[5]
2月8日,尹达、刘新权、舒赛来到故宫博物院,接洽解放军指战员参观故宫事宜。
平津前线司令部决定,东北解放军及华北解放军20余万人将于日内分批参观故宫。时任院长的马衡先生表示热烈欢迎,全力搞好接待工作。罗歌回忆:“平津前线司令部派来某师政委舒赛同志及李营长。舒赛是个女同志,她到故宫博物院,就召集接管故宫的罗歌同志和李营长开会,分了工。舒赛全权指挥部队,李营长负责联络,罗歌负责总导引及供水等事宜。全院600多人,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在做导引、警卫工作,少部分人负责烧开水,用皇宫内原来用以烫猪的大铁锅烧水,用宫内堆积如山的废木料做燃料,从贞顺门一带,十几口大锅一字儿排开,烈火熊熊,烧开一锅锅开水。故宫的同志们将开水一碗碗送给解放军解渴。军民鱼水情谊浓,那热烈而动人的场景,是故宫博物院建院24年来所未见过的新气象。解放军一批又一批乘军用卡车来到午门前广场。他们下车后,排成二路纵队,进入午门,经内金水桥、太和门,参观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然后到乾清宫、坤宁宫入御花园,再参观东西各宫,最后从神武门出,乘车返回驻地。军管会命令故宫,每天必须书面报告参观情况,军管会叶剑英主任每天晚上听取有关部门的专题汇报。每天约万余人参观,从2月12日至3月4日,所有部队参观完毕。”
马衡2月12日日记里写:“解放军来参观。各界在天安门前开庆祝大会,并游行,与会者十万人以上。??晚晴,月色甚佳,盖今日为元宵也。”[6]
罗歌回忆:“3月5日,舒赛同志带领李营长向马衡院长告别,对博物院全体职工的热情支持和接待表示感谢。军管会为了慰劳博物院的同志,当天晚上请他们到长安大戏院看了梅兰芳演出的《贵妃醉酒》。”[7]
三
3月6日,接管大会在太和殿召开,除值班站岗的警卫队员外,全体参加。马衡在这一天的日记里写:“九时尹达、王冶秋来,与员工警讲话,以风大,改在太和殿内举行,至十时三刻甫毕。”[8]当时在接收现场的罗歌回忆:“马老也站在职工队伍中,这更增加了会场的严肃气氛。当我宣布请军代表尹达同志讲话后,整个太和殿寂静无声,掉一根针到地上也能听到响声。尹达同志快步登上皇帝宝座,他用力地大声讲话,我至今还能记得其中的一段:‘几百年来,只有皇帝才能登上这个宝座。现在,我作为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接管故宫博物院的军代表,也登上这个宝座。有人说,老百姓登上宝座,会头晕,会掉下来的。今天,我的头并不晕,也掉不下来。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人民当家做主了,人民成为主人了。现在,我宣布:正式接管故宫,马衡院长还是院长,全体工作人员原职原薪。从今天起,故宫新生了??’尹达同志讲完后,离开皇帝宝座,走到听众中,用力地握着马老的手,此时,我看见马衡院长的嘴唇也微微颤动,泪花在他的双眼中闪烁。我也激动了,赶忙请他和尹达同志离开会场。此时,全体职工警卫队伍中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欢送着他们两人走出太和殿。可惜,那天没有照相。那时,太和殿还没有装灯,故宫的老式照相机也无法把这个珍贵的镜头拍摄下来。然而,这场景却常常映现在我的眼前。我相信,那天参加大会的五百多位职员、工人、警卫也永远不会忘记的,是不会忘记故宫的历史开始了新的一页的。”[9](图14)
开国大典的前一天傍晚,马衡院长乘车驶出故宫,由北长街往南,打算经过天安门,一睹新广场的布置,但刚到南长街街口,就遇到军车组成的车阵驶过,他等了半小时不能通过,只好折回,经景山回家。后来才知道,在天安门广场上将建立人民英雄纪念碑,以纪念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当时,毛泽东主席与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全体代表正在举行奠基仪式。
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故宫博物院和太庙皆根据华北高等教育委员会的命令暂停开放一天(图23),并在午门、神武门,以及神武门外的北上门(今已拆除)张灯结彩,以示庆祝。故宫博物院部分员工在工会组织下,从库房提出灯笼,前往天安门参加开国大典,并在大典后参加群众游行。(图24)
中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故宫博物院也因此获得了新生。故宫博物院和共和国一起,走过了72年的光辉历程,发展为中国最大的古代文化艺术博物馆、第一批全国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世界文化遗产、文明交流互鉴的中华文化会客厅,成为全体中国人热爱的历史文化圣地。
[1]马衡著、马思猛整理:《马衡日记(1948—1955)》,第29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
[2]马衡著、马思猛整理:《马衡日记(1948—1955)》,第75—7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
[3]马衡著、马思猛整理:《马衡日记(1948—1955)》,第41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
[4]马衡著、马思猛整理:《马衡日记(1948—1955)》,第44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
[5]马衡著、马思猛整理:《马衡日记(1948—1955)》,第59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
[6]马衡著、马思猛整理:《马衡日记(1948—1955)》,第48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
[7]马衡著、马思猛整理:《马衡日记(1948—1955)》,第48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
[8]马衡著、马思猛整理:《马衡日记(1948—1955)》,第59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
[9]马衡著、马思猛整理:《马衡日记(1948—1955)》,第59—60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