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亮的光影
张芸霖坐337路公交在“首钢厂东门”站下车,下站后四处张望,再次抬头看了看站牌名,就是“首钢厂东门”。
没有下错站。
她仿佛在寻找什么,眼神有些茫然。
春寒料峭,有冷风吹过,撩起了她额前的刘海。她一身橘红色的半长大衣,站在人潮里,在桃花尚未绽放的初春,那么鲜亮。
眼前,一条双向八车道的宽阔马路向西延伸,车辆来往穿梭。向西的车辆宛若撒腿奔跑的骏马,驰上一架大桥——一高一矮两座钢塔像是两个倾斜的巨大椭圆形耳环佩戴在大桥两端,跨过永定河,奔向群山环绕的门头沟。
这条马路就是长安街西延长线,穿过“首钢厂东门”,从腹地把老首钢分成南北两区,开启了新时代;这座大桥是新首钢大桥,已经是继故宫、国家大剧院、军事博物馆、中华世纪坛等地标性建筑后,长安街上又一颗“明珠”。
在新首钢大桥通车之前,北京市长安街贯通的长度是42公里,通车之后长度延长到了55公里,“百里长安街”名副其实。
我陪张芸霖重返故地。张芸霖对我说,心心念念的首钢厂东门不见了哦。说这话时,语气虽然有小小的失落,但更多是惊喜和期待:已经是网红打卡地的新首钢园,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张芸霖是首钢第三代子弟,有着十多年党龄。这位80后姑娘,在石景山和首钢度过美好的童年时光。她的姥爷,她的小姨,她的小舅,都是首钢人,也都是党员。姥爷在首钢干到退休,奉献一辈子;小舅在首钢启动搬迁后,作为优秀党员干部分流到首钢旗下河北迁钢;小姨自谋职业在老崇文区就业。张芸霖这些长辈隔三差五就要回到石景山,邀上首钢三两老友,回首钢看看,回味那些火热的时光。
自2008年全家从石景山搬迁到大兴后,张芸霖就再也没有来过首钢。她记忆中的“首钢厂东门” 朱红外墙、绿琉璃瓦,古香古色高大雄伟,是十里钢城的标志,更是石景山一代人的红色记忆。
首钢园在疫情期间限流,首钢负责外宣的彭建军先生开车出来接我们。在首钢奉献了四十多年美好时光的彭先生,穿着一身深蓝色首钢工作服,上衣左口袋上方缝制着红色的“首钢集团”四个字和标识,别着一枚闪耀的党徽,精神气十足。
彭建军对于首钢第三代子弟有着天然的亲切感,他告诉一脸疑惑的张芸霖说,“首钢厂东门”从原址因建马路拆迁后,2015年5月异地迁建,重新复建的厂东门完整保留了原貌,在原址向西北500米处,12.85米高、56.28米长,新门完全1比1比例复建。
车子缓缓开向首钢园区。在园区南门外我们透过车窗看到了复建的“首钢厂东门”,坐北朝南,同样是朱红外墙、绿琉璃瓦。这个首钢特有的符号以及长安街西延线上的地标性建筑,见证了每天早晚高峰时,千千万万老首钢人上下班穿行于此的壮观场面;见证了首钢的发展历程和光辉岁月。
异地迁建的“首钢厂东门”已不是员工进出首钢的主要通道,而是作为新首钢保存工业遗址完整的鲜明象征,寓意着开启新纪元。
一
首钢园静谧,从西伯利亚长途跋涉而来的绿头野鸭在群明湖顽皮嬉戏,传来一阵阵翅膀拍打着水面的声音。
张芸霖记忆中的“厂内跑公交,厂内跑火车,一列列货运火车,撞击铁轨,长烟鸣笛,轰隆隆”的景象不见了,“那时可热闹了!”
不过,高炉,冷水塔,转炉,筒仓,煤气罐,焦炉,管线,铁路专用线,机车,专用运输车,大料仓以及转运站、除尘塔、皮带通廊等——这些富有代表性的炼钢炼铁专用工业设施,被一一保留下来。他们在静静地站在这里,看着世间,守候着时光,彰显着这座共和国十大钢铁巨人之一在此地的昔日伟岸和荣耀。
这是百年钢企。站在“白屋”面前,时光一下子拉回了百多年前。“白屋”是“龙烟别墅”的俗称,坐落在古迹繁多的石景山下,与石景山顶的功碑阁相互照望,是首钢年代最久的现代建筑,也是这里唯一的西式房屋。1919年首钢前身龙烟铁矿公司石景山炼厂就地取材,利用开山所得的石料所建造,专供美国工程师格林办公和住宿。
张芸霖姥爷告诉她,这座“白屋”最初被涂为黄色,并非一开始就是白色,风吹雨淋年头一长,渐渐地褪为白色,首钢人叫它“白屋”。
我们触摸着她那略微冰凉的外墙,仿佛是在触摸历史,它是如此的真实,隔着时空与过往对话。我们宛若听到了首钢第一声啼哭。102年前,这声新生婴儿的啼哭声,向着世界宣告,他来了。
翻阅关续文的《首钢史话》,重现了这个场面:民国初年,初冬的北京街头,嘈杂混乱,一个背着篓子叫卖红色赭石染料的农民身后,却尾随一个碧眼直鼻白皮肤的外国人,在那个政权更迭动不动就兵戎相见的年代,引得街上人们一片惊愕……
那个外国人名叫麦西生,来自丹麦的矿冶工程师。以自己的专业知识,判断“染料”也许是某种矿石,他于是买下了一些回家化验,果真是含量甚高的一种赤铁矿。经过打听,“染料”矿石产自龙关山,北京往西100多公里。
还有一个外国人,安特生,来自瑞典的地质学家,时任北洋政府聘请的矿政顾问,帮助中国寻找矿藏。他在麦西生的寓所里,也发现了这些深红色“染料”的意外之喜。安特生立即安排助手陪同麦西生前往龙关山察看,随即他亲自同地质调查所技师新常富等人一起前去踏访,在龙关、辛窑堡一带果然有一个巨大的矿层区,储量达1亿吨,“那是个富铁矿,矿石含铁量在46%到56%之间,都可以直接投到炼铁炉里冶炼”。
发现铁矿的消息传到北洋政府,引起轰动。筹办铁矿公司,陆宗舆当上“龙关铁矿公司”督办。不久,安特生又发现烟筒山一处面积巨大的铁矿藏,含铁量平均为48%,与龙关铁矿同属一个矿床,报告给北洋政府:“其矿产之美富不亚于凤凰山、龙关、秣陵、大冶诸处,实为最近发现唯一之大铁矿。”读到安特生的《烟筒山铁矿勘查报告》,陆宗舆当即向农商部提出要求,将烟筒山铁矿划入龙关铁矿公司并案办理,最后获得批准,公司更名为“龙烟铁矿股份有限公司”,于1918年7月18日宣告成立。
寻找到了矿藏,下一步就需要大笔资金投入。对于贫弱的北洋政府时期中国,资金从哪儿来?
在今天的首钢博物馆,我们看到了这份当初的入股名单,股东们可谓声名显赫:黎元洪入资5万银元,徐世昌16万银元,冯国璋5万银元,段祺瑞35万银元,曹锟1万银元,陆宗舆11万银元……甚至清华学校挪用中华教育基金会8万银元入股。简直涵盖了当时北洋政界商界的主要风云人物。
这家官商合办的公司,从简章上约定由官方与商界各出一半,共集资500万元。商界250万元,都是私人出资。1919年3月29日陆宗舆在家中花园召开股东会,他向与会者们报告说:公司的计划是,建立一座大型炼铁厂,估计利润率会在27.2%;炼铁废料等可以生产水泥,利润率会在50%-75%之间;还会建炼钢厂,估计利润率可达46%。三大主要项目平均下来,利润可达41%。据说,高毛利的“龙烟”项目宛若时下的茅台股,在当时政商界风靡一时,俨然明星项目。
筹资到位后,就是给冶炼厂选址了。
把炼厂选在北京西部的石景山。在陆宗舆起草的《龙烟铁矿公司股东会报告书》讲述了其中的理由:首先,这里地势较高而且宽阔,基岩地层坚固,有一座青石山恰可以承受建高炉的压力。其次,炼厂所需的铁矿石,可以由京绥路从北面运来,而炼铁所需的另一种配料石灰石,附近的将军岭就有出产,用水可以从这里的永定河中汲取。第三,炼成之铁走京奉线运至天津外销,也是极为便利。还有,“京师华商电灯公司”即将在石景山北麓兴建,电力来源的解决也极为方便。与此同时,这里地处京畿,战时安全也更有保证。至于煤炭来源,“公司在与京绥铁路接近的蔚州,觅得一煤矿……适合炼厂之用……暂以沿京汉路出产之煤如井陉、磁县、临城、六河沟等处,皆与之订有优惠合同取求甚便……”
落地石景山,此举奠定了首钢的最初根基——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发展成中国最大的钢铁企业之一。
1919年9月石景山炼铁厂破土动工。那座青石山,海拔20多米高,被凿平,一座炼铁炉建在上面,产能为日产250吨。这座炼铁炉,连同热风机、锅炉等都是从美国贝林马雪尔公司订购,关续文形容这一整套设备皆“世界先进,亚洲一流”。
打好炼铁高炉的地基,挖掘了原料地沟,石景山炼铁厂还修建了厂内的铁路干线,建设办公用房与职工宿舍等。
没想到,当1921年美国的设备陆续运到时,“龙烟公司”没钱了。
筹办四五年,花费数百万,石景山龙烟炼铁厂终于没能炼出来一炉铁。从1919年开工到1923年停建,至抗日战争爆发前的1937年7月,这里已荒草萋萋,设备锈蚀。
这是一个令人感到痛心的真实镜照:旧中国积弱已久,渴望富强,迫切上马重工业,但毫无工业基础。即使龙烟公司拥有雄厚的官方政治背景,可谓含着金钥匙诞生,但是在一波又一波的政治动荡中,奈何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1945年9月,抗战胜利,国民政府接收石景山制铁所,把厂名改为“石景山钢铁厂”。只部分恢复了生产。在这一时期,厂内野草丛生,满目荒凉。工人们不甘心被奴役,不仅利用怠工来进行反抗,而且还多次进行索粮和罢工斗争。
1948年12月16日,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入石景山钢铁厂。石钢成为北京市第一个国营的钢铁企业。历史掀开了崭新的一页。
在这一天来到以前,该厂累计生产28.6万吨生铁。
二
张芸霖姥爷生于1926年,石景山钢铁厂获得解放后不久,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进入了石钢,那时石景山钢铁厂还没有改成石景山钢铁公司,更没有变更为首都钢铁公司。
张芸霖姥爷是首钢的“活化石”,是首钢的见证人。从踏入石钢第一天,姥爷真正成为一辈子的“首钢人”,经历了“大炼钢铁”的火红年代和“承包制改革”的黄金岁月。即使退休了,姥爷退而不休,由于写得一手好字,还是优秀共产党员,被老山派出所办公室返聘回做记录工作,此后又在家门口的首钢车棚子看车。竹子车牌上刷的车牌号,门口上的各种通知文字,都是姥爷亲手写的。至今,车棚还有那些油漆刷的字。
张芸霖依然记得小时候姥爷跟她说,解放初期,首钢高炉不冒烟、场地长满草,老一辈首钢人靠大锤、扁担和箩筐,仅用半年时间使高炉重新流出铁水。以“顶破天花板,才能见青天”、“回马坡前不怕鬼,强敌面前不服输”的创业精神,迅速掀起恢复生产的劳动热潮——那是改天换地的年代。
小张芸霖对姥爷说的这番话懵懵懂懂,直到她的小舅,进入首钢赶上“承包责任制”改革红利;她的小姨在承包制即将结束之际进入首钢,迎来了股份制改造上市红利时代;自己上大学、参加工作——这一家三代,他们所经历的,恰是新中国成立后,首钢一路曲折但昂扬向上波澜壮阔的发展史。
解放后,首钢与新中国一起成长。从小在老山首钢家属区姥姥家长大的张芸霖,经常听到姥爷与老街坊闲谈,重提首钢往事,回忆起那些火红的年代和火红的钢城。1958年首钢建起了中国第一座侧吹转炉,结束了我国有铁无钢的历史;1964年建起了中国第一座30吨氧气顶吹转炉,在中国最早采用高炉喷吹煤技术;上世纪70年代末,二号高炉综合采用37项国内外先进技术,在中国最早采用高炉喷吹技术,成为中国第一座现代化高炉……然后,通过引进国外二手设备进行技术改造,先后建设了第二炼钢厂、第三炼钢厂、第二线材厂、第三线材厂、中厚板厂、3万立方米制氧机、自备电站等一批重点项目,使首钢生产规模迅速扩大,1994年首钢钢产量达到824万吨,列当年全国第一位,为北京贡献了全市四分之一的税收。
而改革是首钢的特色基因。
比如说首钢承包制。张芸霖曾经记得姥爷跟她提到过,承包制后,工资翻了很多,首钢人到哪儿都受欢迎,备受羡慕。
张芸霖的小舅就是在承包制刚推行时候,迈入首钢,满怀激情,穿上崭新的工作服,以不服输的劲儿,迅速成为技术操作能手,逐渐成为一名工作骨干,之后在首钢炼钢厂供应科、设备科、机动科、人事科、宣传部等多个部门班组都干过,是“首钢承包制”改革的受益者,“比外边儿其他单位都多挣两倍以上,还能拿不少奖金。”
“农业看凤阳,工业看首钢”,彭建军说这是当年全社会的评价。16岁进入首钢技校,毕业后留校任教,承包制在首钢推开后,从技校调到首钢宣传部,一干就是大半辈子,彭建军也是首钢承包制、搬迁、再创新首钢的见证人。
安徽凤阳小岗村是农村承包制的发源地,那么首钢承包制则成为当时全国国有企业改革的典范之一,在全国产生了很大影响,成为我国工业企业改革的一面旗帜。
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首钢机械厂,后来考取国家公务员,如今是国家知识产权局二级巡视员周洪良,认为自己就是首钢改革红利的受益者。这位近三十年党龄的优秀党员言辞恳切,直言当年在首钢搞工业企业承包制试点,和在安徽凤阳小岗村搞农村承包制试点一样,需要执政党拿出极大勇气和胆识。
从1979年开始,国家对国有企业进行了一系列“放权让利”的改革。首钢被列为第一批国家经济体制改革试点单位,从1981年到1995年,国家给首钢企业发展的新政策——“承包制”,在时任首钢掌门人周冠五的带领下,首钢钢产量从179万吨增加到824万吨,增长3.6倍,列当年全国第1位;销售增长17.7倍;实现利润增长16.3倍;资产总额增长18.29倍。首钢公司党委全面实施承包制管理,实行“上缴利润递增包干”,包保连续15年企业产能利润以20%递增,并向国家交足税收,而用余下利润资金,按照“6:2:2”分配。张芸霖的小舅解释,“6”即企业扩大发展;“2”即工作者报酬收入;其余的“2”即工作者福利,比如生活住房条件的改善,这些都是企业内部自筹自建的。
上世纪80年代初,张芸霖刚出生不久,首钢给她姥爷分了一套位于石景山区老山首钢家属区的三居室楼房,添置了新家具,从平房搬进了楼房,从狭窄拥挤到宽敞舒适,居住和生活条件大幅改善,全家三代几口人都跟着沾光。
在张芸霖小时候,她的小舅骑着那辆“永久牌”28式自行车,每天穿梭于西长安街进出首钢厂东门上下班。这辆自行车,当年在人们的心里位置很高,就像现在私家车一样,别人一般需要攒上两三年的钱,才能买得起,而小舅只用几个月的工资就买到了。那时候年轻人找对象都愿意找首钢的,小舅因此获得了“甜蜜幸福”:新婚数年后,便为小家添置了电视机、电风扇、缝纫机等“三大件”,感觉倍儿有面,之后不久,又享受首钢职工福利分房,搬入了位于石景山区古城首钢家属区的二居室楼房。
1992年,国务院批准赋予首钢投资立项权、资金融通权和外贸自主权。在钢铁主业发展的同时,首钢兼营采矿、机械、电子、建筑、房地产、服务业、海外贸易等多种行业,在香港收购了四家上市公司,收购了秘鲁铁矿,成立了华夏银行等。首钢从一个单纯生产型的钢铁企业,逐步发展成为以钢铁业为主,跨地区、跨行业、跨所有制、跨国经营的特大型联合企业,综合实力从我国钢铁行业第八位上升到前三位。
富有改革基因的首钢“敢为天下先”。1994年底,为了培养复合型人才,首钢职工大学按照总公司党委要求,举办了财会班,学员有100多人,三个班,聘请北京高校有名专家授课,这在当时是个创举。学员从厂矿中选拨,要求必须是中共党员、工作二三年以上、熟悉生产工艺流程人员。这些学员后来大多数担任首钢各公司财务骨干。周洪良是其中学员之一。后来他一鼓作气,考上公务员、注册会计师、注册税务师、高级会计师。
张芸霖的小姨首钢技校毕业后在首钢机械厂当工人,下班回来就腰酸背痛的,老让张芸霖给她按摩肩膀。恰逢大好机遇,她积极报名参加选拨、培训、学习,也参与了财会班学习,毕业后顺利调到供应处。在此,她还结识了同在首钢做机械设计工作的小姨夫,从而成为真正的首钢“双职工”。
那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除了工资、住房福利外,首钢给职工的生活福利待遇也令人羡慕,食堂、澡堂、剧场、宿舍、幼儿园、医院、副食店等,生活配套一应俱全,还经常给职工发放各种福利,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张芸霖到现在都惦记着小时候小姨带回家的首钢自制面包、汽水、香肠等以及毛巾、手套、劳保护手霜等日用消费品。
还有首钢的锅炉蒸米饭。“小时候,我去小姨工作的地方,看到有个锅炉房,挨着浴室。锅炉房有个大蒸锅,可蒸米饭,上面可以热熟的菜。五六排吧,带饭的职工用铝饭盒装好饭菜,每人在饭盒做上记号,一排一排地码放整齐,进行热饭。”
“‘学雷锋树新风’,见义勇为学雷锋,做好事儿。那会儿我小舅在宣传部做通讯员,在首钢报上发表过不少工人学雷锋感人事迹。”
“你知道吗?现在北京长安街复兴门至建国门路段的金色护栏,兼具美观和防冲撞性能,高强度特殊钢制造、整体焊接成型、强度高、防冲撞性能好,是首钢产的。”
“中华世纪坛旋转体是首钢产的,重量约3200吨。”
——无论是回忆还是当下,无论是张芸霖还是彭建军,首钢自豪感融入了首钢子弟们的骨子里。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首钢人每天早晨骑着自行车穿过长安街,哼着歌儿,一路往西,在人人羡慕的目光中,涌进首钢厂东门;待到夕阳西下再成群结队地涌出首钢厂东门,依然骑着自行车……首钢人感觉那时候的风都是甜的。
1995年首钢承包制到期后,进入了以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为目标,实行集团化改革的新阶段。从1995年开始将钢铁主流程以外的单位分立为子公司,把单一法人企业高度集中的管理体制,转变为多法人的以资本为纽带的母子公司管理体制。1996年成立首钢集团。1999年,首钢股份在深交所上市。
从那时起,进出首钢厂东门的,渐渐不再只有自行车,更多的是开着桑塔纳、捷达、高尔夫等家庭小轿车上下班,首钢员工就这样同首钢一道迈入新世纪,首钢因此成为我国冶金工业的缩影,改革开放的一面旗帜。
三
“灰蒙蒙的。气味难闻。”
这是石景山以及首钢厂区留给张芸霖童年时代为数不多的不佳记忆。在她的印象中,首钢厂区附近的树叶上经常落入一层黑灰,叶子的颜色变成了“墨绿色”,看不出叶子原有的“碧绿色”。张芸霖的二舅家位于厂区东边一个名为“北辛安”的村,首钢烟尘、粉尘污染比较严重,也波及于此。当时北辛安流传着“三不敢”:一不敢开窗,二不敢在外乘凉,三不敢在外晾衣服。
张芸霖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去机械厂找小姨和小姨夫,看到周围工人们的面部和工作服上都沾有一层薄薄的灰。
首钢曾经为环保做出过诸多努力,1995年缩减产量并从利润中拿出30%用于环境污染治理,厂区周边的树叶渐渐露出了“碧绿色”。然而,首钢总体排污总量依然很大,整体空气质量还不算很理想。
2003年,北京争得奥运会举办权。2004年8月,决定首钢园未来几十年命运的 “新大都会议”,开启了首钢史无前例的搬迁。
为了首都一片蔚蓝的天空,以及资源优化配置。
2005年6月,服役了47年的5号高炉停产,此后,更多的高炉、脱硫车间、焦化厂陆续停工。到2010年底,首钢石景山钢铁主流程全部停产。至此,当年钢花四溅、璀璨绚丽的火热场面,在老首钢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张芸霖的小姨讲了一个细节,首钢厂内有一条铁轨,铁轨专为上游“0688”蒸汽机火车服务。80年代初,当北京市冶金局的沙河铁厂和首钢第一线材厂合并后,这辆蒸汽机火车开始参与倒运钢坯工作,以巨无霸姿态一度成为首钢厂的新晋明星。
2006年2月,上游“0688”蒸汽机火车被销毁。
那时候张芸霖在姥姥家楼下,时常听到在首钢工作的街坊们对于搬迁之事的各种讨论和猜疑:“会不会下岗没了工作?”、“如果首钢搬家,我们也要跟着搬吗?”……
小舅对首钢搬迁自然不舍,把工作记事本和发表过自己文章的首钢日报保留了下来,珍藏自己在首钢的工作足迹和荣誉。之后,他被分流到了河北迁钢工作。小姨则是选择了另一条路,希望到社会闯一闯,买断工龄后,走出石景山区到老崇文区闯荡,自谋职业做财务工作。
首钢搬迁,10多万人安置分流,没有发生一宗上访就完成了:一部分人去了曹妃甸,一部分去了迁钢,一部分人留在首钢转岗从事服务类行业,大部分人选择了买断工龄,进入社会自谋职业。
2011年1月13日,首钢举行石景山钢铁主流程停产仪式,意味着拥有91年历史的首钢今后在石景山区不再炼钢。
曾经,盘踞在石景山那几个大烟囱,后来伴随着停产外迁,随着首钢仿佛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曾经每个冬天的早晨,在晨曦中迎来熙熙攘攘的前来上班的职工,有自行车旁边挂着儿童车的家长,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工人——这些烟火味儿十足的首钢早晨,在张芸霖的首钢记忆里也是渐行渐远。
首钢搬迁后,在曹妃甸的京唐公司新钢厂采用了220项国内外先进技术,在能耗、物耗和排放指标上处在世界最先进的行列,比北京老厂还要优越得多,实现了装备大型化、生产清洁化、经济循环化和产品高端化,保障了首钢在新的地区不会对当地的环境造成危害。
260公里,从石景山到渤海湾,从老首钢到新京唐,从山到海,首钢成为我国第一个向沿海搬迁的大型钢铁企业,成为中国新一代可循环钢铁制造流程的示范,被誉为中国钢铁的“梦工厂”。
张芸霖的好友浩彬,是她的同龄人,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石景山老首钢实习培训,培训结束后,就赶上了首钢搬迁,被分配到首钢迁钢,如今在迁钢负责环保技术输出等工作。浩彬认为首钢在环保方面很厉害,是全国乃至全球第一家实现全流程钢铁行业超低排放的企业。
浩彬所在的迁钢,经过设备更新和技术升级改造,自动化程度非常高,几乎全部由计算机操控完成,可实现“一键炼钢”、“一键轧钢”,只需用鼠标轻击一下按钮,即可指挥“钢铁巨龙”。
迁钢厂房里见不到工人。比如物流运输车间,就已实现无人工厂,运输车辆到达厂房门口,自动监测车牌号码,自动开启大门,车辆进入车间后,无人航车根据大物流系统指令,将指定钢卷吊装至车辆上,出门自动打印出票据,票据包含产品规格重量型号及运输目的地信息——张芸霖的小舅进入迁钢后,面对新的设备、新的工作方式有些懵圈。他赶紧跟着年轻人学习电脑和自动化,很快对新设备运用自如了。
四
首钢园别致景观,目眩神迷。
张芸霖认为没有任何词语可以形容她此时的心情。
此刻,我们站在三号高炉72米高的玻璃观景台上。
换乘两次电梯到达,站在玻璃栈台,登高揽胜。这是富有创意的工业旅游点,将是未来首都最炫酷的一处空中秀场。在这里,自高炉回望秀池、石景山,是“工业”与“自然”的隔空对话。
2010年首钢主厂区全面停产,工业遗存的去留问题逐渐受到关注。2013年,国家启动全国城区老工业区搬迁改造试点工作,首钢老厂区进入首批试点名单。一年以后,国务院出台政策,首钢老工业区获得了政府土地和财税政策的倾斜。
恰如当年我党和我国政府力推首钢搞承包制试点一样,在关键时刻再次决策,即明确了首钢对工业遗存保护、利用的开发思路,传承首钢工业风貌。
如何在现有工业建筑遗存上进行保护性再开发和改造呢?
不能照搬“798”。“798”主要是厂房,首钢园多是筒仓、料仓、高炉等工业设施,改造复杂程度和难度非常大。当然,一旦改造完成,它会呈现出比别的园区更有震撼性和独特性的工业景观。
恰逢北京拿下了2022年冬奥运主办权。2022北京冬奥会唯一位于市区的雪上项目举办地,就在首钢园。
这是一项巨大的挑战,也是一个全新的机会。
彭建军先生解释,因为在巨型工业遗存里举办奥运会,并同时满足多种现代化需求,这在全世界是第一例。首钢园最终确定了九字改造方针:封存旧、拆除余、织补新。
首钢园分为南北两区,建筑面积达660万平米。已经改造完成的首钢园北区目前已形成了五大功能区:石景山景观公园、冬奥广场、首钢工业遗址公园、公共服务配套区和城市织补创新工场五大功能区。
首钢三号高炉改造,就是其中典范。三号高炉有100多米高,临近冬奥组委办公楼和波光潋滟的秀池,是园区内当之无愧的“明星高炉”。留存的5座高炉中,三号高炉地理位置尤其优越,举目远眺,石景山的胜景一览无余。三号高炉紧邻的便是秀池(曾经用于炼铁的冷却水池),宛若山水相傍。
2018年11月,奔驰汽车举办发布会,那是三号高炉首秀,光彩照人。
此后,北京卫视跨年冰雪盛典、电竞北京2020、“景贤计划”全球发布会、2021年北京消费季主会场启动仪式......三号高炉一跃成为各项新品发布、品牌推广和高雅时尚活动的宠儿。
秀池的晾水池原本水深5米,如今水深就被压缩到了 1.2 米,通过变废为宝的大胆创意,把下面的空间改造成地下车库和水下艺术展厅。其中,地下车库能容纳800 多个车位,解决了工业遗存更新空间利用的问题。
穿过水下环形艺术展厅,看着展厅外围的百年首钢功勋墙,我们缓步走着,凝视着,那些年代和大事件的记录,伸手触摸着凹凸的字体,顿感庄严、肃穆,感受着首钢百年的沧桑与巨变。
首钢园独具匠心的文化创意改造,让首钢子弟张芸霖激动、震撼,甚或雀跃。
矗立在三号高炉旁的首钢园区“Shang Brew香啤坊”艺术墙,由百年首钢工人工作过的101件工具构成的纪念墙,墙上挂满原首钢工人们从全国各地寄来的劳动工具和零件,电表、锤子、锯子在内的工具。香啤坊的发酵间内,四个仿造首钢高炉打造金属质地的酿酒桶,是朋克与传统的冲撞。钢铁与皮革、钢管与砖墙、涂鸦……这家由工业元素集结起来、精心打造的啤酒坊,为了向百年首钢的铁色记忆致敬。
精煤车间被设计改造成了国家冬训中心、1号高炉将被打造成电竞体验馆等。还有,焦化厂附近一片区域,已被改造成了一个城市的纵向带状公园;西部永定河河畔的自然生态整治和石景山片区的生态治理,正在加速修复。
在群明湖畔,有一个空中步道,距地高14米,站在此处可举目远眺。紧挨着湖畔,新建的滑雪大跳台如一只巨型的水晶鞋,是2022年北京冬奥会在北京市区的唯一一个比赛项目,将产生4块奥运金牌。滑雪大跳台又与相邻的四个冷却塔呼应,雄辩地证明,那个当初令许多老首钢人难以割舍的地方,如今已融入了新的血液:人文景致、工业情怀与生态之美相融一体。
首钢园在2019年下半年对外开放,2020年至今疫情期间限流。未来,除了工业遗存,还有科幻园区、潮流运动、无人科技、冬奥足迹……首钢园正以多种炫酷的姿态,展现在世人面前。甚至,首钢园有意用10年时间建设“科幻之城”。
“虽然找不到记忆中喧嚣的首钢,但我看到了未来。”乘坐三号高炉电梯徐徐下降,窗外白云飘悠,一片林立高楼,曾经用来装铁水的 “鱼雷罐车”,以及那些运矿石的皮带通廊、厂房、管线等宝贵的工业遗存项目,伴随着一个立体的新世界,在视线中缓缓“上升”,张芸霖忽而感慨不已。
这就是凤凰涅槃。
开车送我们离开首钢园的路上,彭建军感概,还有两年他就退休了。百年首钢史,实际上就是我们党和国家、区域和首都北京发展的历史缩影;展示百年首钢新形象,实际上就是展示我们党和国家、京津冀协同发展、首都建设的伟大成就和巨大变化。
可不是吗?“百年首钢恰是风华正茂”,首钢人传承“敢闯、敢坚持、敢于苦干硬干”,发扬“敢担当、敢创新、敢为天下先”,已经融入一代代首钢人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