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润华滋我民族
近代以来,西学东渐,东西方文化在碰撞与交合中,艺术家们各自恪守自己的文化理想,实践着不同的价值取向。画坛巨匠黄宾虹( 1865 - 1955 )坚守民族文化立场、放眼世界艺术格局,从中华民族深厚的文化和传统中寻找资源,以“借古开今”的创造方式和“浑厚华滋”的美学追求,成为一代标领。其画学理论与艺术实践都彰显出民族优秀传统,以其精深、博大、富于哲学思辨和自然之理的论说,以其丰厚的艺术实践佐证了本民族文化生生不息的内在活力。
黄宾虹为世人所知,确是因其画艺,其之所以画境入化,乃在于他还是一位学者,一位美术史论家、书法家、篆刻家、诗人、文献学家、考古学家、文物鉴定家,是一位脉管里流淌着中华文化血液的国学大师。
对于自己的身份定位和文化角色,黄宾虹又是如何看待且不断调适的呢?其出生于儒商门第,青少年时期遵父辈之命,读书应举;“及年三十,弃举业” ,参与维新和革命,积极参加社会活动;海上前二十年(四十岁至六十岁左右)主要在报社、书局任职,从事新闻撰稿和美术编辑,后十年(六十岁至七十岁之间) ,游学各地,转做美术教育工作,并矢志于绘事;后“伏居燕市将十年,谢绝酬应,惟于故纸堆中与蠹鱼争生活。书籍、金石、字画,竟日不释手” ,逐步幻化出“浑厚华滋”的美学追求,并通过心摹、手追,功深百炼而厚积,遂形成自我面貌;返杭的晚年生涯,人艺俱老,纵谈画理,提倡“民学” ,求新图变,艺臻化境。
综观其一生,在时事动荡中坚守“治世以文” ,始终保持“抱道自高”的学者本色,将绘事提升到学以问道的高度来研究,将“诗书印” 、“文史哲”的综合修养融入绘画,并希冀以绘画去表现和振兴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显然,他更看重“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文化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并矢志于追求“大家画” ,怎样才能称得上“大家画”呢?所谓“道尚贯通,学贵根柢,用长舍短,集其大成……故能参赞造化,推陈出新,力矫时流,救其偏毗,学古而不泥古。上下千年,纵横万里,一代之中,曾不数人” ,黄宾虹一生孜孜以求,确可称“大家”无疑,不仅是“画之大者” ,更是“学之大者” 。
如果按照孔子所言,“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黄宾虹一生的艺术追求正是循着由技进艺、由艺悟道、直至“道法自然”之路,最终熔铸出中国山水画“浑厚华滋”的时代风貌,内蕴着大美不言、大朴不雕的“内美”精神。这种“内美”既是“画不写万物之貌,乃传其内涵之神”的“自然之性”的提炼,也是艺术理法“肇始人为,终侔天造”的思辨性的实践追求;并且,他还将这一审美理念进一步提升为对于民族文化精神的阐扬,所谓“山川浑厚烟霞古,草木华滋雨露新。图画天然开国族,裁成庶类缅初民” ( 《自题山水》 ) ,还如“浑厚华滋本民族,画山古训忌图经” ( 《自题山水》 )等等。落实于其绘事研究的具体方式上,黄宾虹以史家的剔抉钩沉,以艺术家的敏锐感知,勾临了数以千计的古代画作,从中爬梳、整理笔墨语言,从而在“师古人”的集大成中实现了创造性的转化;同时,他又遍游名胜,尽览祖国河山之大观,写生画稿多达上万张,在“师造化”的静观体验中既得山川之“真貌” 、又获艺术语言之启悟。“古人”与“造化”在笔与墨会的不懈探索中,在“浑厚华滋”的审美意象追索中,“最后达到道成肉身的践行境界” 。
从黄宾虹的题画诗和画论中,尤是从他的“太极笔法图” ,从他所临王觉斯、石涛、陈洪绶的山水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位大师的艺术思想和审美追求,绘画风格缘自哲学本源,生命之初,造化之始。他从阴阳、太极的哲学原理阐释了勾与勒的运笔方式,将艺术家的心路合拍于乾坤规律,将中国绘画的笔墨本体与天人合一的运行模式相同构;他对历代画风的精辟概括正像他对山川精准而神妙的勾勒;他从笔墨技法实践的角度深入剖析画史画理,如其谓“唐人刻划,宋人犷猂,元季四家出入其间而以萧疏淡远为之” ,“明季启祯间,画宗北宋,笔意遒劲,超轶前人,娄东、虞山渐即凌替。及清道咸复兴,而墨法过之” ,他还具体论道:“北宋人画夜山图是阴面山法,元季四家惟倪黄用减笔,简之又简,皆从极繁得之” ,其关注北宋人幽邃浓黑的自然意象,并一生力追,且拈出宋元繁简转换的内在逻辑。由斯,古贤之妙墨皆为前因,在黄宾虹先生的世界里这种前因遂成为厚密的底色,烘托出混沌中放出的光明。他尊重自己的独特体悟,在各个不同的自然形态中创造着迥然有异的笔墨意象,而这一点恰恰常为人们所疏忽。故只留意于表象者,一般只看到黄宾虹的墨点,而并没有循其画理与领悟他所营建的灵山妙境之异同。他所作广西梧州桂林山水,其山势、水势、云气、雾气皆灵秀奇逸,设色碧如翡翠;所作川蜀之山,则仙云漫漫,道险峰峭,皴法雄厚苍浑。所作西湖,则山形悠远,波平若镜,柳色依依,舟行人闲。时墨点密集沉厚,时青黛水色交融;时疏朗勒形,经意勾画;时涳濛设色,漫兴点染;时亭台隐显有致,时古贤松下行吟……
黄宾虹所营建的世界,是有着人间烟火的仙境,是充满诗化的灵境,是生发出多样形式的画境,是富于创造的艺术高境。他对笔墨的总结与提升,他对审美领域的拓展使得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坛承古开新、生机盎然,焕发出具有民族文化底色的时代精神。
虽然黄宾虹生前已被授予“人民艺术家”的称号,虽然在潘天寿的眼中,也视其为真正的“五百年,其间必有名世者” 。然而,“自古圣贤皆寂寞” ,黄宾虹及其艺术同样经历了长期的“踽踽凉凉,寂寞久已” 。其生前便曾多次对学生和家人说:要等到我死后五十年,才会有人欣赏我的画。事实上也确是如此。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大量黄宾虹画作的出版面世和一些专家学者的研究开展,其才逐渐进入一般公众的视野,并开始在专业领域内掀起一股“黄宾虹热”,即使如此,直至当下,能够完全读懂、体味其艺术“内美”精神的人也并不是很多。
为何认识和解读一位真正的艺术大师如此艰难?
这一方面是由于黄宾虹综合学养之全面、传统文化之深厚,令日益缺乏民族文脉的今人难免产生“瞎子触象”的片面与偏颇,再加之其黝黑的作品面貌不讨时俗喜欢,令意欲直窥其艺术堂奥、探寻其文化高峰意义的人大多却而止步。然而,“道不远人”,能够在时代性变迁中体现出民族精神的艺术恰恰最具恒久的魅力。黄宾虹的艺术及其影响正是如此,脉脉相传,“传无尽灯” !
在其身后,林散之深得真传,以诗、书、画三绝名世,尤融其笔墨于草书,使得书画同源的意象美学在书法创作中得到进一步发展。其用笔如锥画沙,力透纸背。运行似行云流水,悠游出谷,又宛若溪入平川,温情回转。其用笔柔中藏刚,仿佛太极回转,于乾坤激荡中立定,于气流互换中勇进。中锋主出,八面临风,提顿、起收、折转、急缓,在勾勒与点划方面深得黄宾虹艺术之精髓,拓展了笔法的表现力,既新且古。用墨上,极尽各种墨法之奥妙,将绘画中浓、淡、破、泼、积、焦、宿诸墨法成功地运用于书法创作中,水墨交融,变化多端,尤妙用宿墨,使得书写自得意境,于渲化的淡墨水迹中获得山水精神的畅神与慰藉。由此,林散之书法在时代的高原上立下了令人仰止的高峰。林散之先生不忘师恩,曾写下“吾师乃是黄山老,天外莲花第一峰” 。而李可染所创“李家山水” ,“黑” 、“满” 、“崛” 、“涩”的艺术特色正与黄宾虹“黑” 、“密” 、“厚” 、“重”的风格一脉相承,在墨法继承与发扬的同时,进一步融合中西,在逆光、顺光、顶光、侧光和心灵之光的相互交辉中,在墨黑和飞白的对比中,使得积墨层层的点染焕发出新的时代光辉,尤其可见黄宾虹先生的审美和形式的影响力。赖少其、张仃、王伯敏等俱在黄宾虹艺术的感召下,立足传统文化、吸收时代新风,或将干笔反复积擦和层层湿染相结合,或集取一端、以焦墨取胜,或融史学研究与艺术实践为一体,无不是受惠于黄宾虹艺术的影响。时至当下,黄宾虹的艺术愈发显示出蓬勃的生命活力,一批有识之士开始从他的艺术创造中重新激发出对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认知。寻找传统的文脉源泉,重新思考由笔墨而生成的大美。
黄宾虹自觉于民族文化精神的彰显,并不意味着其是一个保守的民族主义者;坚守于以古出新的创作道路,也并不代表着他是一个守旧的传统主义者。恰恰,我们认为,他的坚持与自觉正是基于文化自信的一种兼容并包,正如其对待西方艺术的态度,“画当无中西之分,其精神同也” ,还如其对印象派风格的创造性阐读等,均显示出开放与包容。因而,作为后学者,对于黄宾虹的借鉴学习,不应该仅是简单的形貌摹拟和语言承袭,而需直探其艺术态度和内在追求的本质,如此方能为民族文艺的时代性发展注入崭新的生命活力,真正做到“古不乖时,今不同弊” 。
民族文化精神的挖掘和弘扬正是当前文化建设的重任。作为公共文化服务的国家平台,中国美术馆一直以传播优秀传统文化、提供美育服务、建构时代精神为宗旨,此次特展(即“浑厚华滋本民族——黄宾虹诞辰150周年纪念特展” 。编者注)的举办无疑是这一宗旨的积极体现。在为广大观众提供重温艺术经典、感受文化魅力、探寻大师之路的精神盛宴的同时,相信也将对当下中国画的发展和人文精神的重建起到重要的导向和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