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川:全国文化中心期盼新的文艺精品
首届北京文化论坛已在近日成功举办,它确定的“传承·创新·互鉴”的永久主题、“推动文化创新,赋能美好生活”的年度主题,以及设立的各个分论坛和“文艺精品创作与传播”等圆桌对话环节,合力把一个新问题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展现出来:当前北京建设全国文化中心的新定位和新使命,迫切需要创造新的城市文化形象、文化风范和文化风韵,从而对新的文艺精品创作和传播抱以新期待。也就是说,这个建设中的全国文化中心急切地期盼新的文艺精品问世。
一、北京城迫切需要文艺精品
我们知道,北京城的奥秘是说不尽的。这在目前至少可以从三层面去看:一是作为我国首都,全国政治中心、首善之区,在地缘上为“城”,在政治上为“都”,以“都”引领“城”,以“城”服务“都”,在至今七十余年时间里不断向外释放其政治向心力和辐射力;二是作为“六朝古都”(后燕、辽、金、元、明、清),拥有世界历史文化名城的蓄积深厚的底蕴和永恒魅力;三是作为当今世界唯一同时举办过夏季奥运会和冬季奥运会的“双奥之城”,产生了以鸟巢、水立方(冰立方)、冰丝带、首钢滑雪大跳台等为典范标志的无与伦比的“双奥”文化遗产。这就历史性地构成了北京城的这一传承与创新交融、历史风韵与时代风貌交相辉映的独特文化身份和文化形象。值得注意的是,北京新近确立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之都”以及相应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国际交往中心和科技创新中心等“四大中心”为标志的城市定位,还产生了古都文化、红色文化、京味文化、创新文化等“四种文化”建设规划,并且确定通过“一核一城三带两区”等全国文化中心建设的具体举措予以系统推进。这里的“一核”是指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引领,建设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之都;“一城”即加强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三带”即推动大运河文化的文化带、长城文化带、西山永定河文化带保护和建设;“两区”即推动建设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示范区和文化产业发展引领区。这些显然已经构成了北京城的全国文化中心建设的新规划系统。
这一城市发展新规划,显然需要更多、更新和更美的城市文化形象及其富于魅力的象征符号体系来推进、确证、强化和传播,因此,北京迫切期待新的文艺精品的创作和传播。近年来北京推出了一个新的吸引人的文化品牌,叫做“大戏看北京”。按我的理解,北京这座古老而又崭新的城市,正在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大舞台上演着自己的意气风发、活力充满的文化发展“大戏”,需要首都文艺界及时紧跟这个时代节奏,创作出能够真切地反映北京文化发展大戏的文艺精品来。那么,首都文艺界为北京文艺精品创作和传播将要和能够从事哪些工作呢?
二、理解文艺精品
北京的全国文化中心建设,千头万绪,归结起来,最重要和最迫切的任务当然应当是产生这个时代和这个文化身份所应当具有的文艺精品。只有文艺精品,才能真正确证北京的文化身份和文化形象。文艺精品,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好作品或者文艺佳作,其定义不一定好下,但基本的标准是有的,这就是习近平总书记说的“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这三者的统一即“三精统一”。这相当于对文艺精品提出三方面的高标准:第一是要传达精深的思想情感等深度内容,不能是白开水、仅仅短时间吸引眼球、或者甚至过把瘾就忘的浮浅的东西,要以思想情感等方面的精深的东西给观众以启迪;第二是应当在艺术语言、艺术形式和艺术形象上给观众带来突破性、原创性和奇异性的精湛的艺术体验;第三应当在艺术媒介、艺术材料和艺术传播等方面产生艺术制作上的新鲜感、感觉冲击力和新奇的吸引力,让观众愿意去看、喜欢去看。这三方面实际上缺一不可。尤其是现在的互联网时代、全媒体时代,每天吸引眼球的东西很多,只有真正“三精统一”的作品才能称得上具有吸引力,也才是文艺精品。
其实,用一个通俗一点的观点说,好的作品或文艺精品,应当像已故美学家李泽厚说的那样,不仅要“悦耳悦目”,还要“悦心悦意”,更要“悦志悦神”。也就是说,文艺精品不仅要让观众的感官获得愉悦,而且还要激发起他们的内心情感和思想的愉悦,最后更要提升到观众的至高无上的灵魂提升和精神享受层面。
三、通向文艺精品的途径
北京城古往今来都是产生文艺精品的“圣地”,古代有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近现代以来有鲁迅的《呐喊》《彷徨》,还是老舍的一系列文艺作品的孕育地,促进和玉成了齐白石的“衰年变法”及其新作等。今天的北京诚然不妨继续复排或重演古今经典文艺作品如《牡丹亭》《白蛇传》《雷雨》《茶馆》等,满足观众的文艺经典鉴赏需要,但真正急需的还是不断创作属于这个新时代的新精品,也就是与北京城新的文化身份和城市定位相适应的、展示北京城的全国文化中心建设新形象的新的文艺佳作,满足观众对于北京文化发展的新期待和新要求。随着“大戏看北京”文化品牌建设的启动,北京陆续创作出电视剧《觉醒年代》、影片《长津湖》、舞剧《五星出东方》、话剧《香山之夜》、京剧《李大钊》等具有较大社会反响的作品。北京有必要保持这个良好势头,尽力开发和调动首都优秀文艺人才荟萃这一独特优势和创作活力,乘势而上地进行持续不断的新创造。
文艺精品的创作是有自身规律可循的。古今中外文艺精品的产生都是如此。马克思说过“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文艺精品必然是依照审美与艺术规律去创造的。对文艺家来说,创作文艺精品可能需要这样一些主体创作条件或途径,它们缺一不可。
一是生活体验深厚,就是文艺家对于所写的生活要有深入、独到而又厚重的直觉式体验,不能浮光掠影做表面文章,不能写自己并不熟悉的生活。老舍就是只写自己熟悉的生活,特别是老北京的人和事。感觉对自己不熟悉的东西就写不好、不成功,就会出“废品”。他最初写人大代表题材的剧本《一家代表》和《秦氏三兄弟》就都没有写好,直到根据北京人艺建议而写出自己从小就熟悉的北京茶馆的生活体验,这就是话剧《茶馆》,才终于取得成功。
二是艺术发现新异,就是从生活中发现新颖而又奇异的艺术场景、细节、形式构型、人物心理和性格特征等,由此而创造出令观众感觉新鲜和奇异的艺术样式或体式,甚至在艺术表达上实现重大突破,给观众以美的享受。鲁迅笔下的“狂人”及其“吃人”梦魇、阿Q及其“精神胜利法”等,无疑都具有前所未有的、新鲜而奇异的艺术新异性。
三是人民心声真切,就是立志真实反映人民的生活境遇,传达人民的心声,敢于为人民代言,而不是仅仅抒发“小我”的情怀。老舍通过自己的小说《骆驼祥子》和剧本《茶馆》等作品中一系列栩栩如生的市井“小人物”,传达出北京胡同普通市民的真切心声。
四是时代精神精准,就是精准地透视这个社会的时代脉搏或者节律,把它的隐秘的或者潜在的精神状况透析出来,引起观众的共振、共情和感动。曹禺的话剧《雷雨》通过周朴园家族在短短24小时里集中爆发的悲剧性事件,敏锐地捕捉到20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社会遭遇的深重危机,并借此发出强烈的变革呼声。
五是艺术个性独绝,就是展现文艺家的独创的、在某方面绝顶的和不可重复的审美个性品质。正像曹雪芹、鲁迅、老舍、齐白石、曹禺等都拥有这种独绝的艺术个性一样,文艺上没有统一的最高峰、也不存在新高峰让旧高峰变得一钱不值之说,而只有一座座高峰之间的跨越时空距离的群峰间平等对话。
六是兴味蕴藉悠长,就是作品给观众留下可以继续推衍和回味的余意空间。这是中国古典艺术传统所追求的包含无尽余音、余意、余味或余兴的审美惯例。上面提到的这几位与北京城关系深厚的文艺家,无一不是在艺术上自觉地传承和光大中国自己的兴味蕴藉传统。
一部文艺作品,如果都能同时满足这六方面要求(当然不止于此),那么就可能称得上文艺精品了。还应当说出那些违反上面这些“美的规律”的相反的负面情况:一是生活体验浮夸,二是艺术发现跟风,三是人民心声虚假,四是时代精神架空,五是艺术个性匮乏,六是空话满篇而不留余地。这样产生出来的肯定不是文艺精品而只能是文艺赝品、文艺劣品或文艺垃圾。
四、以文艺评论助推文艺精品产生
北京文艺的繁荣发展、文艺精品的创作和传播,当然主要倚靠文艺家和文艺事业、文艺产业、文艺媒体等机构的协同努力,不过,也离不开有力的文艺评论的促进和辅助作用。当前文艺评论要为文艺精品创作和传播出力,就有需要涵养和增强自身的朝气和锐气。文艺评论工作者需要尽快适应北京全国文化中心建设的新要求,踩准其新鼓点,敏锐地捕捉古都文化、红色文化、京味文化和创新文化建设中的新风貌,及时地抓取“大戏看北京”中的新作品、新现象、新问题,发出清晰而坚定的评价之声,做北京文艺精品创作和传播的得力助推者。
由此看,我们做评论的应当注重以下一些自我要求。第一是艺术发现,切实从文艺作品中体验到文艺家的独具匠心的艺术发现和艺术独创性,再把它们发掘出来同观众分享、与文艺家交流。第二是社会关怀,主动承担起文艺为人民服务和为社会主义服务的社会责任,悉心感受和阐发文艺作品中蕴藏的社会关怀和人民心声。第三是文史通观,运用文艺史和相关文化史的丰厚知识去通透地观察和深入体会文艺作品的历史文化内涵及其深厚底蕴。第四是艺术公心,秉承社会的公正之心和良知去评判文艺现象,确实发扬“批评精神”而作“激浊扬清”和“褒优贬劣”等公正评价。第五是批评个性,传达批评者自身对于文艺作品的个性化评价,像文艺家追求艺术个性那样也建构起自身的批评个性,因为批评者只有以自身的批评个性去介入文艺作品,才能真正发现文艺家的独特个性并且对此作准确的和令人信服的评价。第六是融合使者,批评者不能自说自话、孤芳自赏,而是要自觉地成为文艺作品的真理内涵通向广大观众的使者,成为联通文艺家与观众、文艺家与文艺家、观众群与观众群之间的使者。鲁迅说过“伟大也要有人懂。”特别是当有些文艺家自己习惯于不事张扬、自谦甚至极度谦卑,对自己作品所取得的非凡成就始终秉持平常心时,文艺评论者恰恰需要动用自己的艺术发现眼光和艺术公正之心,去将掩隐于作品中的“伟大”处或“杰出”点发掘出来,与广大观众分享,并进而提升到文化传统的高度,再通过教育等过程去进一步传播和实现代代相传。
如果每位文艺评论者都能自觉地注重这六个方面(当然不限于此),那么就会形成“人多力量大”的合力,有可能切实契合于国家和社会有关文艺评论的“引导创作、推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风尚”等高期待。当然,文艺评论者个体在从事上述工作的过程中,也有可能看不准、出现错漏,这同老舍所说作家在出好作品之前往往会出“废品”是一样难免的。因此,文艺评论者应当不断地对自己的批评工作进行自我反思和自我批评,自觉地追求富于批评个性的境界。我们应当牢记夏衍先生在中国电影评论学会成立会上提出的告诫:评论家要善于结交两种“诤友”:一是文艺家,另一是观众。既要向他们学习,同时又要敢于发出自己的独立声音,由此承担起文艺评论者应有的责任。
本文首发于中国文化报,经原作者授权修改,与首发文章略有不同
作者王一川,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教授、北京市文联副主席、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